眾人捏了仔細一看,隻見城隍的文理也與陽間官府的口氣一般,鬼判的筆蹤也與陽間書辦的字跡無異,眾人看了還不十分吃驚。
獨有那張供狀,使人看了一遍,不覺害怕起來。不但筆蹤字跡儼若生前,就是那篇文理,也宛然是薑念茲的口氣。隻因他長於四六,下筆便是駢儷之詞,不但古作裏麵排偶最多,就是八股文字之中,也句句是錦聯錦對。那供狀雲:冥犯薑玄,供為庸醫害命、謔語傷倫、懇雪兩大奇冤以安人鬼事:念玄生居陽世,偕馬鑣等素篤嚶鳴;恪守清規,與上官氏毫無苟且。隻以交情太昵,忌諱兩忘,談鋒有暇即交。
謔浪無風亦起。訪友非關竊婦,窺牆豈為偷情?臨風著單薄之衫,想見香肌欲栗;搗衣坐寒涼之石,懸知玉股如冰。睹衣厚即知肥體之加溫,奚必粘皮而靠肉;觀火近則識酥胸之倍暖,何嚐倚翠而偎紅?甚矣,東方之善詼諧;冤哉,西子之蒙不潔。
至於有因之疾,實起於驢背衝寒;奈何無恒之醫,謬認作花間中酒。攻之不效,尚不悔過於己。猶曰“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而雲亡,則能借口於人,而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嗟乎!生者之冤不白,止當歸罪於方生忽死之遊魂;死者之忿難消,行將索命於起死回生之國手。伏望神天移文舊父,寄語良朋,速完夫婦之倫,早結神人之案。免使陽間棄婦,終朝訟屈而呼冤;以致冥府羈魂,盡日披枷而帶鎖。今蒙召質,理合陳情,一字非虛,所供是實。
眾人看過之後,依舊遞還知縣。都說不但字跡宛然,亦且口吻逼肖,是亡友的親筆無疑。若非老父師聰明正直,威鎮幽明,怎能夠役鬼驅神,審出這樁奇事?龍圖再見之名,真不誣也。就叫馬既閑夫妻二人跪在一處,拜謝了恩官。
謝過之後,眾人一齊稟道:“這等看起來,馬生夫婦之冤,與亡友薑玄之死,都起於醫生一個,求大父師懲治一番,逐他出境,省得以後再誤別人。”知縣道:“我前日原要處他,如今看了回文,倒可以置之不問了。薑生員的供狀,開口就說庸醫害命,後麵又說行將索命,他少不得就來相招了,何須本縣懲治他?況且這樣的醫生,滿城都是,那裏逐得許多?自古道:”學醫人廢。‘就是盧醫扁鵲,開手用藥之時,少不得也要醫死幾個,然後試得手段出來。從古及今,沒有醫不死人的國手,隻好教服藥之人,委之於命罷了。“說過一番,眾人唯唯而退。
知縣自從審了這樁奇事,名聲愈震,龍圖再出之號,從廣東直傳到京師,未滿三年,就欽取做了吏部。那做幹證的醫生,自從審了官司回去,夜夜見神見鬼,說有人問他討命,不多幾時,就憂鬱死了。
卻說馬既閑與上官氏,自從在公堂完聚之後,夫妻恩愛之情,比前更加十倍,三年之中,連生二子。
一日上官氏對馬既閑道:“我當初那樁冤枉,雖然是官府有才,推詳得出;也虧得城隍老爺有靈有感,拘得鬼犯到來,討得供狀轉去,方才審決得下。不然,我夫妻二人此時還不能見麵。幾時該辦些祭禮,同去拜謝一番才是。”馬既閑道:“我也正要如此。”就揀了一個好日,辦下一副豬羊,夫婦二人,連那兩個兒子一齊抱了前去,叫道士撞鍾擊鼓,通起誠來,然後拜謝。
隻見那通誠的道士,就是一向掌印的道官,見他夫妻拜得誌誠,不住地在旁邊冷笑,卻像這樁事情有些甚麼原故的一般。
馬既閑疑心起來,到拜完之後,扯住他細問,他隻是東遮西掩,不肯直說。後來見馬既閑問之不已,方才吐出真情。
原來當初那一角回文,不是真正城隍發給的,就是包知縣付與道官,叫道官做的手腳。當日在堂上分付之後,馬既閑的公文還不曾領得到手,他倒先做一角回文,教個得用的門子密密的交與道官,教他待馬秀才求夢的時節,乘他在睡夢之中,悄悄塞在他懷裏。
第二日早些起來,隻說到殿上裝香,自然撞著,把夜間做夢如何如何的話,說與馬秀才知道。又叮囑道官,教他全要做得秘密,連自家的徒弟也不可使他得知;若還泄漏出來,要拿道官去打死。所以道官性命為重,熬了三年,不曾敢說出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