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的痛苦

□ 陸小曼

昨天才寫完一信,T來了,談了半天。他倒是個很好的朋友,他說他那天在車站看見我的臉嚇一跳,蒼白得好像死去一般,他知道我那時的心一定難過到極點了。他還說外邊謠言極多,有人說我要離婚了,又有人說摩一定是不真愛我,若是真愛決不肯丟我遠去的。真可笑,外頭人不知道為什麼都跟我有緣似的,無論男女都愛將我當一個談話的好材料,沒有可說也是想法造點出來說,真奇怪了。……

摩,為你我還是拚命幹一下的好,我要往前走,不管前麵有幾多的荊棘,我一定直著脖子走,非到筋疲力盡我決不回頭的。因為你是真正的認識了我,你不但認識我表麵,你還認清了我的內心,我本來老是自恨為什麼沒有人認識我,為什麼人家全拿我當一個隻會玩隻會穿的女子;可是我雖恨,我並不怪人家,本來人們隻看外表,誰又能真生一雙妙眼來看透人的內心呢?受著的評論都是自己去換得來的,在這個黑暗的世界有幾個是肯拿真性靈透露出來的?像我自己,還不是一樣成天埋沒了本性以假對人的麼?隻有你,摩!第一個人能從一切的假言假笑中看透我的真心,認識我的苦痛,叫我怎能不從此收起以往的假而真正的給你一片真呢!我自從認識了你,我就有改變生活的決心,為你我一定認真地做人了。

因為昨晚一宵苦思,今晨又覺滿身酸痛,不過我快樂,我得著了一個全靜的夜。本來我就最愛清靜的夜,靜悄悄隻有我一個人,隻有滴答的鍾聲做我的良伴,讓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論坐著,睡著,看書,都是安靜的,再無聊時耽著想想,做不到的事情,得不著的快樂,隻要能閉著眼像電影似地一幕幕在眼前飛過也是快樂的,至少也能得著片刻的安慰。昨晚想你,想你現在一定已經看得見西伯利亞的白雪了,不過你眼前雖有不容易看得到的美景,可你身旁沒有了陪伴你的我,你一定也同我現在一般地感覺著寂寞,一般心內叫著痛苦的吧!我從前常聽人言生離死別是人生最難忍受的事情,我老是笑著說人癡情,誰知今天輪到了我身上,才知道人家的話不是虛的,全是從痛苦中得來的實言。我今天才身受著這種說不出叫不明的痛苦,生離已經夠受了,死別的味兒想必更不堪設想吧。

回家去陪娘去看病,在車中我又探了探她的口氣,我說照這樣的日子再往下過,我怕我的身體上要擔受不起了。她倒反說我自尋煩惱,自找痛苦,好好的日子不過,一天到晚隻是去模仿外國小說上的行為,講愛情,說什麼精神上痛苦不痛苦,那些無味的話有什麼道理。本來她在四十多年前就生出來了,我才生了二十多年,二十年內的變化與進步是不可計算的,我們的思想當然不能符合了。她們看來夫榮子貴是女子的莫大幸福,個人的喜、樂、哀、怒是不成問題的,所以也難怪她不能明了我的苦楚。本來人在幼年時灌進腦子裏的知識與教育是永不會遷移的,何況是這種封建思想與禮教觀念更不容易使她忘記。所以從前多少女子,為了怕人罵,怕人背後批評,甘願自己犧牲自己的快樂與身體,怨死閨中,要不然就是終身得了不死不活的病,呻吟到死。這一類的可憐女子,我敢說十個裏麵有九個是自己……,她們可憐,至死還不明白是什麼害了她們。摩!我今天很運氣能夠遇著你,在我不認識你以前,我的思想,我的觀念,也同她們一樣,我也是一樣的沒有勇氣,一樣的預備就此糊裏糊塗地一天天往下過,不問什麼快樂什麼痛苦,就此埋沒了本性過它一輩子完事的;自從見著你,我才像烏雲裏見了青天,我才知道自埋自身是不應該的,做人為什麼不轟轟烈烈地做一番呢?我願意從此跟你往高處飛,往明處走,永遠再不自暴自棄了。

西山情思

□ 陸小曼

這一回去得真不冤,說不盡的好,等我一件件的來告訴你。我們這幾天雖然沒有親近,可是沒有一天我不想你的,在山中每天晚上想寫,可隻恨沒有將你帶去,其實帶去也不妨,她們都是老早上了床,隻有我一個睡不著呆坐著,若是帶了你去不是我每天可以親近你嗎?我的日記呀,今天我拿起你來心裏不知有多少歡喜,恨不能將我要說的話像機器似的倒出來,急得我反不知從哪裏說起了。

那天我們一群人到西山腳下改坐轎子上大覺寺,一連十幾個轎子一條蛇似的遊著上去,山路很難走,坐在轎上滾來滾去像坐在海船上遇著大風一樣搖擺,我是平生第一次坐,差一點把我滾了出來。走了3裏多路快到寺前,隻見一片片的白山,白得好象才下過雪一般,山石樹木一樣都看不清,從山腳到山頂滿都是白,我心裏奇怪極了。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還穿著夾衣,微風一陣陣吹著入夏的暖氣,為什麼眼前會有雪山湧出呢?打不破這個疑團我隻得回頭問那抬轎的轎夫,“唉!你們這兒山上的雪,怎麼到現在還不化呢?”那轎夫跑得麵頭流著汗,聽了我的話他們好象奇怪似的一麵擦汗一麵問我,“大姑娘:你說甚麼?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熱,山上壓根兒就沒有下過雪,你那兒瞧見有雪呀?”他們一邊說著便四下裏亂尋,臉上都現出了驚奇的樣子。那時我真急了,不由的就叫著說,“你們看那邊滿山雪白的不是雪是甚麼?”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們倒都狂笑起來了。“真是城裏姑娘不出門!連杏花都不認識,倒說是雪,你想五六月裏哪兒來的雪呢?”甚麼!杏花兒!我簡直叫他們給笑呆了。顧不得他們笑,我隻樂得恨不能跳出轎子,一口氣跑上山去看一個明白。天下真有這種奇景嗎?樂極了也忘記我的身子是坐在轎子裏呢,伸長脖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轎的人叫起來了,“姑娘:快不要動呀,轎子要翻了”,一連幾晃,幾乎把我拋進小澗去。這一下才嚇回了我的魂,隻好老老實實地坐著再也不敢動了。

上山也沒有路,大家隻是一腳腳的從這塊石頭跳到那一塊石頭上,不要說轎夫不敢斜一斜眼睛,就是我們坐橋的人都連氣也不敢喘,兩隻手使勁拉著轎杠幾、兩個眼死盯著轎夫的兩隻腳,隻怕他們失腳滑下山澗去。那時候大家隻顧著自己性命的出入,眼前不易得的美景連斜都不去斜一眼了。

走過一個山頂才到了平地,一條又小又彎的路帶著我們走進大覺寺的腳下。兩旁全是杏樹林,一直到山頂,除了一條羊腸小路隻容得一個人行走以外,簡直滿都是樹。這時候正是5月裏杏花盛開的時候,所以遠看去簡直象一座雪山,走近來才看得出一朵朵的花,墜得樹枝都看不出了。我們在樹陰裏慢慢地往上走,鼻子裏微風吹來陣陣的花香,別有一種說不出的甜味。摩,我再也想不到人間還有這樣美的地方,恐怕神仙住的地方也不過如此了。我那時樂得連路都不會走了,左一轉右一轉,四圍不見別的,隻是花。回頭看見跟在後麵的人,慢慢在那兒往上走,隻像都在夢裏似的,我自己也覺得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這樣的所在簡直不配我們這樣的濁物來,你看那一片雪白的花,白得一塵不染,哪有半點人間的汙氣?我一口氣跑上了山頂,站在一塊最高的石峰,定一定神往下一看,呀,摩!你知道我看見了甚麼?咳,隻恨我這支筆沒有力量來描寫那時我眼底所見的奇景!真美!從上往下斜著下去隻見一片白,對麵山坡上照過來的斜陽,更使它無限的鮮麗,那時我恨不能將我的全身壓下去,到花間去打一個滾,可是又恐怕我壓壞了粉嫩的花瓣兒。在山腳下又看見一片碧綠的草,幾間茅屋,三兩聲狗吠聲,一個田家的景象,滿都現在我的眼前,蕩漾著無限的溫柔。這一忽兒我忘記了自己,丟掉了一切的煩惱,喘著一口大氣,拚命想將那鮮甜味兒吸進我的身體,洗去我五腑內的濁氣,重新變一個人,我願意丟棄一切,永遠躲在這個地方,不要再去塵世間見人。真的,摩,那時我連你都忘了,一個人呆在那兒不是他們叫我我還不醒呢!

一天的勞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濃,我因為想著你不能安睡,窗外的明月又在紗窗上映著逗我,便一個就走到院子裏去,隻見一片白色,照得梧桐樹的葉子在地下來回的飄動。這時候我也不怕朝露裏受寒,也不管夜風吹得身上發抖,一直跑出了廟門,一群小雀兒讓我嚇得一起就向林子裏飛,我睜開眼睛一看,原來廟前就是一大片杏樹林子。這時候我鼻子裏聞著一陣芳香,不像玫瑰,不像白蘭,隻薰得我好象酒醉一般。慢慢我不覺耽不下來,一條腿軟得站都站不住了。暈沉沉的耳邊送過來清嚦嚦的夜鶯聲,好似唱著歌,在嘲笑我孤單的形影;醉人的花香,輕含著鮮潔的清氣,又陣陣的送進我的鼻管。忽隱忽現的月華,在雲隙裏探出頭來從雪白的花瓣裏偷看著我,好象笑我為甚麼不帶著愛人來。這惱人的春色,更引起我想你的真摯,逗得我陣陣心酸,不由得就睡在蔓草上,閉著眼輕輕地叫著你的名字(你聽見沒有?)。我似夢非夢的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心裏隻是想著你——忽然好象聽得你那活潑的笑聲,象珠子似的在我耳邊滾,“曼,我來,”又覺得你那偉大的手,緊緊握著我的手往嘴邊送,又好象你那頑皮的笑臉,偷偷的偎到我的頰邊送了一個吻去。這一下我嚇得連氣都不敢喘,難道你真回來了麼?急急的睜眼一看,哪有你半點影子?身旁一無所有,再低頭一看,原來才發見,自己的右手不知在甚麼時候握住了我的左手,身上多了幾朵落花,花瓣兒飄在我的頰邊好似你在偷吻似的。真可笑!迷夢的幻影竟當了真,自己便不覺無味得很,站起來,隻好把花枝兒泄氣,用力一拉,花瓣兒紛紛落地,打得我一身;林內的宿鳥以為起了狂風,一聲叫就往四處亂飛。一個美麗的寧靜的月夜叫我一陣無味的惱怒給破壞了。我心裏也再不要看眼前的美景,一邊走一邊想著。你,為會麼不留下你,為會麼讓你走。

1925年5月1日

神牽夢係

□ 王映霞

(一)

文:

沅江及長沙發的兩片都於昨日送來,欣慰之至。

你行後我已有兩快函寄閩省府托蔣秘書轉交。

不知能於你到閩省前寄到否?今日天氣放晴,忙著洗了一天衣服,警報又來了,傳說敵機已到長沙,想來你廿四、至遲廿五總可以離長去南昌的,不然又將為你添愁添慮,此時出門真靠不住,所以我總夢想著什麼地方都能與你同行來得好些,並非我能防止空襲,與其老遠在為你擔心,倒不如大家在一起受驚來得痛快,複仇過後心境依然是澄清的,隻教你能明白自己的弱點,好好的愛護她,則得著一顆女人的心亦不難也。衡山設委會會計處奇來一張須蓋章的收條,我已為你蓋章後用掛號信寄去,信一張,便附一閱。願珍重!

映霞九廿七

(二)

文:

各片均悉,連上之函,諒均收到。前夜得自浦城來電,計今日已可到達福州矣;到閩後各情頗急於想知道,可惜信又慢,而事情又偏不能詳電報中。此間已設立湖南省銀行駐漢壽辦事處,地址是在從前的中央旅館舊址,招牌已掛,以後彙款,或可直寄此,當較為便利。望舒有來函,附上一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根本人不知謀,而天欲成亦不能也,人到了中年,依然得過且過,沒有一上進取之心,專賴他人催促,又何補於事實?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