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那一年,在那個長滿板栗樹的山城裏,有一天,人們被一陣聒耳的烏鳴驚動,抬頭看到一群灰綠色的大鳥飛過天空,它們全都一個樣子,有一張鴨臉,長著一條老鼠尾巴。城裏的人驚惶相告,說是凶兆。

從那天起,美麗的山城發生了一場可怕的瘟疫。那些啃齧過老鼠的虱子,從一個人身上跳到另一個人身上,人們發熱、寒戰、連腸子都嘔吐出來,死的時候,腋下和股溝長滿膿包。

街上堆滿來不及火化的死者。漫溢著焚香和屍臭,然而,在恍如煉獄的山城裏,竟傳來小女孩風鈴般悅耳的歌聲。

山坡上一幢白色尖角的房子裏,白若蘭蓋著羽毛被子躺在床上,睡得很酣。她六歲的女兒藍月兒躺在母親懷裏,睜著夢幻般的眼睛,喃喃唱著歌,引來了藍蝴蝶在她頭上飛繞。

白若蘭睡著的時候比往常更美。她的皮膚雪白光亮,仿佛裹在一層晶瑩透明的薄膜裏似的。她是山城裏最漂亮的女人,人們私底下喚她“若蘭皇後”。山城並不是她的故鄉,她來的時候,肚子裏已經懷著女兒,身邊沒有丈夫。她連夜趕路,踏進山城的那個晚上,昏倒在城裏惟一的一座教堂外麵,一位年輕的修士發現了她。

這位修士後來召集城裏的年輕男子為白若蘭蓋了一幢白色尖角房子。五個月後一個狂風暴雨的晚上,藍月兒在這裏出生。

這個早產的娃兒身上沾滿母親的胎血,清亮的眼睛對世界投了好奇的一瞥。受盡產痛折磨的白若蘭,虛弱地拿起一塊棉花擦拭女兒身上的血。她發現這個小娃兒沒有皺紋,比自己更美,美得像遠古的精靈,左邊腳踝後麵有一塊紫紅色的胎記,看上去像一朵玫瑰。猝然之間,空氣中彌漫著花兒的氣息,天空灑下一朵朵紫紅色的玫瑰,花瓣從窗子飄進屋裏,鋪滿了她為女兒準備的搖籃。

白若蘭記不起她是在夢中,還是在那場幾乎把她撕裂的陣痛中見過這種泛著紫紅色光澤的藍月玫瑰。她輕搖膝上的籃子,這小小的人兒睡得很沉,那張鮮紅色的小嘴以令人憐憫的模樣緊抿著。

“你就叫藍月兒吧。,”她對籃子裏的嬰兒說。

她用手指輕撫孩子暖暖的、香香的小腦袋,想哭,卻又害怕。

“藍月兒,你要平凡一點,再平凡一點。”她滿懷哀愁對孩子說。

白若蘭在家裏替人做些刺繡,又做些冰糖栗子拿去市場賣,賺到的錢全都奉獻給教會。她一生都滿懷神傷,常常靜靜跪在聖徒像下麵誠心懺悔,在禱告中祈求仁慈的上帝赦免女兒的罪。

全能的上帝好像垂聽了白若蘭的禱告。藍月兒就像城裏其他孩子一樣長大,隻除了一點例外:她美貌依然,甚至比出生時更美一些。那伴隨著她美貌而來的歌聲,常常引來藍蝴蝶在她頭上飛舞。

藍月兒在學會說話之前已經會唱歌。白若蘭懷胎的時候,一天夜裏,她從床上醒來,聽到有如天籟的吟唱,她以為又是她那些追求者在她窗下唱情歌。

她探頭出窗外,隻見到一地黃澄澄的月光和一隻長眼的小夜鷹,顏色像枯葉。猝然,她發現歌聲來自她的子宮,是她未出生的女兒在唱歌。她淚流滿臉,被女兒悲傷的歌聲感動。這時她已明白,女兒這一生都會在苦難中度過。

白若蘭自己的一生卻在瘟疫中過完了。她染病的時候,並沒有像其他可憐的死者那樣受盡痛苦。她身上長出些許紅色的斑點,死的時候宛若酣眠。

藍月兒發現她母親失去了氣息,她躺下,對著母親的屍體唱歌,唱了三十個日日夜夜。到了第三十一天,屍體上的紅斑褪去了,白若蘭比生前更美。

白若蘭有過無數的追求者,她卻仿佛對人世間的情愛無動於衷。那位在她進城那天救過她的年輕修士,本來決心終生侍奉上帝。第一眼見到白若蘭之後,便再也回不了頭。

他老是找借口替她漆房子,結果,屋頂上的油漆愈來愈厚,冬天的時候特別暖和。到了夏天,不管外麵的日頭多麼炙熱,屋裏麵還是很涼快。

直到藍月兒三歲的時候,這位年輕的修士依然每天努力爬上屋頂刷漆油。白若蘭終於忍不住說:“再這樣下去,屋頂會塌下來的。”

“嫁給我吧。”修士情不自禁地說。

白若蘭臉露欷歔,沒法回答,修士卻以為她的沉默是女人的矜持。

“那麼。我會在你窗前守候一百天。”

修士放下手上的漆油,不分晝夜在白若蘭的窗前守候。到了第九十九天,她對修士說:“回去吧,別等了,再等一百年,我也不會嫁給你。”

修士難堪地哭了。他一生從來沒哭得這麼淒涼過。藍月兒可憐他,卷起自己的床單給他抹眼淚,後來甚至把床罩也借給他。回去之後,至死的那一天,這位修士依然對著家裏的油漆瘋言瘋語。

瘟疫降臨的時候。所有那些愛慕過她的男人和那位瘋了的修士。都受盡恐懼的折磨死在床上,惟有白若蘭。在藍月兒縈回的歌聲中化作一縷再沒有塵世情愛的幽靈。

母親死後,藍月兒帶著母親親手做的最後一罐冰糖栗子,孤零零地走過一個又一個荒蕪的城鎮,她是那場瘟疫中惟一活下來的人,那些虱子連碰都不敢碰她一下。

那場疫症從一個城鎮蔓延到另一個。然後是饑荒和戰亂,壕溝裏堆滿餓死的人,連河水都是灰灰的。

藍月兒離開山城之後,一直朝西方走。母親給她講過的那些童話之中,她對“花開魔幻地”的故事最著迷。母親說,那片魔幻地上住著許多美麗的精靈,他們是世上最美的精靈。聰明伶俐又高貴,能做出最動人的音樂。那兒長滿一種花兒,白色的花瓣閃著永恒的金光。像天上的星辰,永不枯萎,人吃了便能長生不老,而且愈長愈漂亮,愈長愈聰慧。

“隻要一直往西方走,就能抵達那兒。”母親告訴她。

藍月兒一直朝她的夢想之鄉走,並不覺得餓。她慢慢吃光那罐冰糖栗子,隻是為了記憶起母親的味道。後來,她索性想吃的時候才吃。有時從泥土裏挖出一些樹根來吃,有時喝些樹葉上的露水,累了就睡在荒蕪的田裏。

自從母親死後,她不再唱歌,那些藍蝴蝶似乎也飛離了她的生命。她走了兩百多天,來到一個飽受戰火蹂躪的小村落。這兒早已寸草不生,能離開的人都已經離開,能吃的樹根都給人吃光了。

那天午後。她蹲在一塊被人翻過不知多少遍的田裏,原本隻是想隨便找些什麼來吃,卻竟然挖出一個瘦巴巴的蘿卜來。

“蘿卜也好吧。”她心裏想。

當她正想咬一口的時候,一隻手飛快地從背後搶走她手上的蘿卜。她回過頭來,看到一個比她大一點的男孩,打著赤膊,腳上連一雙鞋子都沒有,瘦嶙嶙的,肚子凸了出來,臉和雙手都是泥巴。他狼吞虎咽地把那個蘿卜拚命往嘴裏塞,看上去就像一頭餓慌了的可憐動物,已經不像個人了。

她定定地看著他,男孩發現她比他還要小,還要瘦。她那雙驚奇又帶著同情的大眼睛盯著他看。他突然覺得慚愧,伸出那隻幹瘦的手,把吃剩的半個蘿卜還給她,轉身就走。

她接過他手上那半個蘿卜,並不是因為肚子餓,隻是覺得有趣。她一邊吃一邊跟在他後麵。

她每咬一口蘿卜時,發出的清脆聲音壓根兒是對他的折磨。他回過頭來,咽了口口水,問她:“你幹嗎跟著我?”

她沒回答。

他故意拐了幾個彎,以為擺脫了她,卻發覺她仍然跟在後麵,像個小不點似的,擺脫不了。

天已經暗了,他往前走的時候,她也往前走,他停下來的時候,她也停下來。他假裝沒看見她,眼淚卻很沒用地流到鼻翼去。流到唇邊去。那是他頭一次搶人家的東西。他想念那半個蘿卜的滋味,更想念他沒吃到的那半個蘿卜。這個小不點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就是提醒他,他是個小賊。

他用手指揩去臉上的眼淚,轉過身來,裝出一副堅強和公平的樣子,對她說:“好吧,我會找到半個蘿卜還給你,然後你就別再跟著我。”

她點點頭。張著漂亮的小嘴朝他看。

“我叫燕孤行,你叫什麼名字?”

她仍然張著那張紅潤的小嘴。

“你的家人呢?”

她眨了一下眼,沒回答。

“隻有你一個人?”

小小臉蛋上那雙亮晶晶的眸子看著他,像個不會說話的洋囡囡。

“原來你是個啞巴。”

藍月兒不說話,隻是不想說話,就像她不想唱歌一樣。母親死後,她孤零零在路上走了兩百多天,沒跟人說過一句話。悲傷和孤單把她填得滿滿的,她進入了冬眠期。

“你也是跟我一樣無家可歸吧?無家的孩子都有個樣子。”他一邊走一邊說。

夜已深了,他也累了,幾乎聽得見肚子裏發出的咕咕聲。他多麼希望能睡一覺。睡著了,就能忘記饑餓的滋味,甚至還有可能在夢裏夢見自己吃到很多蘿卜,然後撫著暖呼呼的肚子滿足地睡去。

“先睡一晚,。明天再去找蘿卜吧。”他跟自己說,也跟她說。

那天晚上,他們睡在一片荒墳裏。人們為了屹樹根,連墓穴旁邊用來遮陰的矮樹都挖了出來。給人翻過千百遍的泥土裏,露出幾口早巳埋葬的棺木,裏麵躺著一個個骷髏。

“你害怕嗎?”他問藍月兒,雙腳些微震顫,不知道是餓還是害怕。

陰森森的月光下,藍月兒那雙宛若星辰的眸子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有他在,她不覺得害怕。

“我不怕。”他說著躺了下去,頭埋在手裏縮成一團。藍月兒躺在他腳邊,他不敢睜開眼睛,卻聞到空氣中有花兒的氣息。

第二天,饑餓把他從清晨灰藍的微光中喚醒。他張開眼睛,發現藍月兒早已經醒來,站著看他。他羞澀地爬起來,說:“我們出發吧。”

藍月兒的運氣好,自從遇上她之後,燕孤行總能找到一點吃的東西。他們一起走了七十多天,曾經在田裏找到芋頭和紅薯,有一次甚至找到一隻死鳥,惟獨從來沒見過蘿卜,連半個都沒有。

後來有一天,他們來到一條岔路上,燕孤行想往北走,藍月兒卻站在朝西的路上不肯走。

“你在路上沒聽到人家說北方沒有戰事嗎?”他說。

一路上。藍月兒總是聽他的。她吃得很少,把大部分都留給他。惟獨這一次,她看起來很堅持。

“好吧,反正去哪裏都一樣,我們就往西麵走吧。”

他跟著她走,藍月兒高高興興地笑了。他愛跟她說話,雖然她沒回半句話,卻好像聽得懂似的。

他告訴藍月兒,他是個棄兒。

“有人把我放在一個草籃裏,半夜丟到羊欄裏去。”他說,聳聳肩,好像已經不覺得淒涼。

“老牧羊人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聽到嬰兒的哭聲,發現了我。他用母羊的奶喂我,把我抱到屋子裏的爐火邊,然後我就不哭了。老牧羊人已經很老,牙齒掉了幾顆,眼睛幾乎瞎了。他會用一隻綠色小烏來占卜。,”他笑笑說。

“他說我的命是一條奇命,他算了好多遍都算不出來。但是,老牧羊人非常肯定我是燕子在樹上築巢的那天出生的,所以叫我燕孤行。小不點,你見過燕子築巢嗎?”

藍月兒點點頭。

“我應該不會是一隻燕子生下來的吧?老牧羊人說,有些烏長得像人,有一張人臉,還有人的雙腿。”

笑搖搖頭。

“小不點,你有沒有父母?”

藍月兒豎起一根手指。

“隻有一個?”他猜。

她點頭。

“媽媽?”

藍月兒默默點頭。

“她在哪裏?”

藍月兒眨了眨眼睛,沒說話,可憐的樣子。

“我明白了。”他老成地說,“其實我根本不愛吃蘿卜,你呢?小不點?”

藍月兒皺起鼻子搖頭。

燕孤行孩子氣地笑了:“那我們別再找蘿卜”

在兩個人麵前展開的是一個新的旅程,他們沿著西方那條路走,經過河流和沼澤地,早上在野橘林裏醒來,夜裏棲息在幽暗的山洞,隻有昆蟲的亮光輝映著。他們像兩個一起夢遊的孩子,以為命運會把他們帶到約定之地。隻要看到星辰,他們便陶醉得無言以對。一路上,他斷斷續續講自己的故事,也講些老牧羊人給他講過的故事,像是魔毯和神燈的傳奇。;ilf~兒總是雙手托著頭,很專注地聽著,像小野花那樣朝他盛放,鼓勵他說下去。

燕孤行告訴藍月兒,當他長大一點,老牧羊人便教他牧羊。牧羊童的生活很寫意,隻需要每天帶羊到山上吃草,等它們身上長出羊毛,把羊毛剪下來就能拿去賣錢。

“放羊的時候,你要小心一個頭戴黑紗的老婆婆,她是魔女的化身,會在一瞬間變成野狗把羊群嚇走,戲弄可憐的牧羊人。所以。牧羊人趕羊的時候,手上都拿著一根拐杖,用來對付魔女變身的野狗。幸好,我還沒遇過魔女。”

一天,他又告訴藍月兒金羊毛的故事。

“它們看起來就跟普通羊兒沒有分別,等到長毛的時候,它們卻會長出一層層金色的羊毛,走起路來像個金光閃閃的毛球似的。但你要小心看牢它,萬一聽到狼嗥,它們會嚇得整故事一起升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