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放羊回家,老牧羊人不見了,那隻小鳥也不見了,地上隻留下幾根羽毛。”
那時候,老牧羊人已經老得很厲害,時睡時醒,眼睛更壞了,卻在占卜中看見自己的命運。
一天,他在病中喃喃對燕孤行說:“孩子,我會死在一個很遠的地方,死的時候身上撒滿鳥兒的羽毛,連一聲歎息也來不及。”
燕孤行從前聽老牧羊人說過,有靈性的鳥兒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都會展翅朝南方的“遺忘島”飛去。島上雲霧繚繞,渺無人跡。那時。老牧羊人已經老邁不堪,隻能喝些糖水活命。燕孤行猜想,老牧羊人是不想死在他跟前。所以才丟下他和三隻羊。
為了把故事說得神奇一點,他告訴藍月兒,老牧羊人和他的小鳥雙雙飛往遺忘島去了,因為走得匆忙,甚至來不及留下一聲道別的歎息。這樣說的時候,燕孤行好像也沒那麼難過。畢竟,老牧羊人是他惟一的親人,他想念老人身上的羊膻味兒和青青草原的氣息,是這種慈愛的味道把他從一個草籃裏抱起來。
比起金羊毛,藍月兒更喜歡遺忘島的故事。她甚至懷疑,遺忘島會不會就在花開魔幻地。那個時候,她以為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來自那片花開魔幻地。
“小不點,遺忘島很遠很遠,因為從那兒回來的人都忘了島上的一切,所以沒有人能說出遺忘島的位置。”燕孤行陶醉在自己編的故事裏,像迷夢般說著。
他們又走了兩百多天,像兩個被遺忘了的孩子似的,吃些野果,也無可奈何地吃些無法飛到遺忘島去的死鳥。他們在野花叢中像小狗一樣嬉戲,做些孩子氣的幸福事兒。世界已經把他們忘記。一天,他們順著西邊的路來到一個濃霧彌漫的迷蒙曠野,天上連一顆孤星也沒有,他們在黑暗中看到一匹臉上有白星的狼。
那匹狼著魔似的盯著兩個哆嗦戰栗的孩子,張開了血盆大口,卻又猝然化作人的模樣在迷霧中消失。
“是狼人!”燕孤行大叫。然而,在那煙漫的空間,他無法確定自己看到的是夢還是真實。
隻有藍月兒認定他們已經快要到達花開魔幻地了。直到許多年後,她才知道,她永遠也無法跟燕孤行一起抵達7111JL.他們在濕濕的雲霧中又走了三十天,兩個人頭上都冒出了綠色的泡沫來,身上的衣服也生出了苔蘚。直到一天,他們迷幻似的嗅著青草的氣息醒來,竟發現自己躺在嫩草油油的山腰上,眼下是一片遼闊的地平線,太陽已經掛在蔚藍的天空上。他們腳上綴著野花和芳草。
“小不點,你看!是地平線!”燕孤行興奮地叫道。
他們朝著地平線往山下走,想找河流或溪澗。聽不到淙淙的流水,卻聽到羊兒的叫聲。燕孤行循著聲音走,竟看到一隻落單的小羊在吃草,一副懵懂相。
燕孤行把羊兒抱起來,發現它四隻蹄子都另外又長出一隻蹄子。
“它走失了。”他說。
藍月兒把頭擱在小羊的肚子上,渴望的眼神似乎在說,這隻羊是他們的。
“我們在這裏等著,看看有沒有人來找它。”燕孤行說。
他們在原地守候了三天三夜,確定沒有人來要它,便高高興興帶著羊走。
“也許它會長出金羊毛。,”燕孤行憧憬著說,“賣掉金羊毛之後,我們可以再買一些羊,羊又會生下更多的羊,我們會養一大群羊,在草原上散步。到時候,我們隻需要坐在馬匹上趕羊。”他高興地說,滿懷憧憬。
他們在路上折了一根樹枝來做拐杖,帶著八隻蹄子的羊去尋找最好的牧草。羊兒吃草的對侯,燕孤行用碎布來做些漂亮的風箏。他做的那些風箏好像都插上翅膀似的,能飛到最遠的天空。有一次,大風的時候,藍月兒差點兒隨著風箏一起飄上天空,燕孤行及時抓住她一隻腳踝,把她拉了回來。
一路上,他們的皮膚曬成漂亮的褐色,一心等著羊兒身上長毛。一天夜裏,他們累了,隨便把風箏係在羊腿上。第二天,
他們醒來的時候,羊和風箏都不見了。燕孤行帶著藍月兒四處去找,直到日落西山,他垂頭喪氣地看著天空。宣布:“它飛走了。”
藍月兒記起她在山城裏唱過的那些歌謠,其中一首是牧羊人趕羊時唱的牧歌,在停止說話一年零七個月十三天之後,她突然開口唱歌。那些原已飛離了她生命的藍蝴蝶,又再一次在她頭上飛舞。八隻蹄子的羊搖搖晃晃地走回來,腳上仍然係著一隻風箏。
“小不點,原來你不是啞巴!”燕孤行興奮地大叫。
“我叫藍月兒-”天使般的聲音帶著微笑說。
藍月兒就像出生前那樣,先唱歌,然後才說話。當她再開始說話,她對燕孤行說:“我們要去花開魔幻地。”
她娓娓道出那些精靈的故事,燕孤行悠然神往,說:“也許金羊毛就是從那兒來的,我們帶著羊兒一起去。”
他們一直往西走,燕孤行一路上賣些自己做的風箏賺錢。一天,藍月兒無意中發現。八隻蹄子的羊雖然久久長不出羊毛,卻會跳圈圈,於是,他們想到賣風箏時讓羊兒在旁表演跳圈圈。人們看到這隻奇怪的羊竟然身手敏捷,愛跳圈圈勝過愛草原,都會很慷慨地買些風箏。
燕孤行和藍月兒從不在一個地方久留,賺到旅費,便朝他們夢想之鄉走。那年五月的一天,暮色四合的時候,他們來到一個懸掛著無數豔紅燈籠的村莊,空氣中飄浮著迷幻的藥味兒,夾雜著人們縱情的嬉笑聲。八隻蹄子的羊躲在燕孤行身後,不想進城。
“我們好歹也要在這裏過一晚。"燕孤行對藍月兒說。
她點點頭,提著羊兒表演用的樹枝圈圈,跟著他走。然而,就連他們都感覺得到,村裏籠罩著一股妖裏妖氣的味道,那些在豔紅燈籠下走過的男男女女,笑聲放浪,顛顛晃晃地,像個幻影,街上的少女似乎都帶著一種早熟的風情,背著行囊的異鄉人身上散發著一種宿醉的氣味,眼神空洞,似乎已經迷失在這個巷道交錯的小城裏,走不出去。
燕孤行和藍月兒走在大街上,發現人們都往同一個方向走,好像去看熱鬧似的。他們跟著人群的屁股後麵走,來到一個提燈處處的廣場。
廣場上搭了幾個大大小小不同顏色的帳篷,帳篷外麵有提著燈籠的人宣傳裏麵表演的戲法,隻要買票就可以進去看看。人們四散觀看,燕孤行和藍月兒一路走來,從沒見過這種熱鬧,兩個人一下子都失去了戒備,帶著羊兒到處鑽,每個帳篷瞄瞄看。
紫色帳篷裏,一個三頭六臂的女人表演拋舅圈,幾十個發光的圈圈在半空中亂轉。看得人們眼花繚亂。八隻蹄子的羊看到那些圈圈,竟也咩咩叫著想去跳跳看,藍月兒拉住它的脖子,說:“你會掉下來跌死的。”
綠色帳篷裏,一個矮人賣一種藥水,據說可以讓人忘了自己,但是,圍觀的人沒有一個敢喝一口,即使那幾個看來並不愛自己的人,都似乎還有些留戀。
一個脖子上戴著沉重的鐵環,頭光禿禿的巨人,在黃色帳篷裏守著一盞神燈。巨人一會兒化作一縷輕煙鑽進那盞小小的神燈裏,一會見又用同一個方法從神燈裏鑽出來。
藍月兒看得傻了眼。
“神燈的故事原來是真的!”燕孤行在驚異中大叫。
他們身上的錢僅僅足夠讓兩個人進入最後一個紅色帳篷。帳篷頂上一個穿著閃亮銀色舞衣的女郎表演高空蕩秋千。她以令人膽戰心驚的動作從一個秋千蕩到遠遠的另一個秋千,時而用一條白色緞帶纏住腳踝,把自己從秋千倒吊下來。她能猜出帳篷裏每一個觀眾的名字,並把名字編進一首歌裏。人們屏息靜氣看著她在半空穿來穿去,被猜中名字的人都嘖嘖稱奇,又有些難堪,好像被人看穿腸子似的。
女郎蕩到燕孤行麵前唱:“燕孤行是落翅的燕兒,孤單一輩子。”
爾後。她又蕩到藍月兒跟前,倒掛在緞帶上唱:“這個女孩叫藍月兒,好苦的名字。”
藍月兒驚訝地朝女郎那張美麗但冰冷的臉蛋看。女郎蒼老的眼神在她身上掠過,又蕩開了。
等到散場的時候,他們帶著羊兒走出帳篷。興奮的心情還未平複。這時,燕孤行看到一個有個怪嘴巴的男人。普通人的嘴巴是橫的。這個人的嘴巴卻是直的,從鼻子下麵延伸到下巴。直嘴巴站在一個黑色帳篷外麵,邀請會交戲法的人加入他們。
他靈機一觸,對藍月兒說:“他們還沒有會表演跳圈圈的動物。”
“對呀!這裏根本沒有動物。”藍月兒附和著說。
他們走到黑色帳篷外麵,那個直嘴巴的男人兩腳叉開站著打量他們,凶巴巴地說:“你們找誰?”
“我們會表演。”因為他的嘴巴是直的。燕孤行要斜著頭回答。
直嘴巴看不出這兩個野孩子有什麼本領。橫了他們一眼,吼道:“別在這裏混事,快滾!,,”這隻羊會跳圈圈。,“藍月兒一臉自豪地對直嘴巴說。
“誰要看這隻羊表演?還不快點給我滾!”直嘴巴吼道,想把他們趕走。
“讓他們進來。"一把陰沉的聲音從帳篷裏直嘴巴馬上變得恭敬又惶恐,朝著聲音的方向哈腰鞠躬,說:”是的,閻先生。“然後掀開布幔讓燕孤行和藍月兒進去。
帳篷裏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香味,一把背上鏤花的椅子旁邊站著一個男人,頭戴一頂黑色圓禮帽,遮住半張臉,身上的黑西裝有一股講究味兒,翻領上別一朵新鮮的紅玫瑰。煙漫的幽光下,他看起來就像午夜的魅影。
這個叫閻背香的男人看到藍月兒,心裏禁不住驚歎:“這個小丫頭是個美人兒,能賣到很好的價錢。”
他看都不看那隻羊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既然這隻羊那麼有本領,你們可以留下來。今天晚上,就睡在帳篷裏吧。”
接著,他吩咐直嘴巴把他們帶到睡覺的地方去。
爾後。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從桌子上一個有鬆脂香的木盒裏拿出一本羊皮封麵的賬簿
來。他賣過無數女孩,然而,沒有一個能跟今天晚上這個小丫頭相此。他會把她賣到城裏最大的一家妓院去。
那家妓院蓋得像一個華麗的金鳥籠,專門招待富人,歡宴連場,數之不盡的小妓女一個個坐在用金繩子吊下來的秋千上,高高低低。飄來蕩去,賣弄天真的風情。最後,這些女孩不是染了風流病孤零零地死在床上,便是夜裏偷偷吮吸忘憂的藥粉,在迷夢中等待上帝慈悲的召喚。那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
他閻背香是個有眼光的人販子,隻看得起最好的貨色,就像他這個馬戲團,隻有那些有價值的可以留下,也走不了。
他從西裝口袋裏拿出一條白色勾花手帕展開來,在鼻子上擦了擦,臉露厭惡神色。有一天,他閻背香要蓋一家比金鳥籠更豪華的妓院,聞著溫香軟玉的脂粉味兒,而不是現在外麵這種汗酸和尿臭味。到時候,他會把這些三頭六臂和直嘴巴的怪胎全都丟進流沙裏活活淹死,省得上帝親自動手收拾他自己失敗的作品。
他從懷中拿出一瓶麝香貓,在白色勾花手帕上滴幾滴,在半空中抖一抖,頭向後靠,閉上眼睛享受那團香雲。明天又賣出一個女孩了,他會記在羊皮賬簿上。
有一天,今天晚上這個小丫頭會感激他。他看得出她是個非凡的貨色,再過幾年,在那個金色大鳥籠裏,她將享盡榮華富貴與男人的奉承,那些可憐的男人會給她折磨得肝腸寸斷,活著時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死後也不得安寧。
5
燕孤行和藍月兒帶著羊,跟著直嘴巴來到一個灰色帳篷外麵。
“你們自己進去,有床便睡”直嘴巴粗聲大氣地說,那副嘴臉活像主人的一條走狗。
他們走進帳篷,八隻蹄子的羊跟在後麵跳進去。裏麵隻有一盞暗燈,幾張吊床擺在那兒。那個三頭六臂的女人、能說出別人名字的秋千女郎、神燈裏的巨人,還有剛才那幾個變戲法的人,全都睡在這兒。三頭六臂的女人說著囈語,一條手臂懸在床邊。巨人打著鼻鼾,把那盞神燈牢牢抱在懷裏。
燕孤行和藍月兒在黑暗中摸索著去找他們的床。帳篷裏彌漫著一股氣味。藍月兒在故鄉山城的那場瘟疫中,已經聞過了死人的氣味,然而,眼下這種味道,竟比那更淒涼和絕望。
他們在秋千女郎後麵找到兩張並排的吊床躺了下來,讓羊兒睡在地上。
“他們很可憐”藍月兒壓低聲音對燕孤行說。
“也許他們就跟我們一樣,都是無父無母。”他說。
藍月兒想起故鄉那位年輕的修士,她曾經拿了自己的床單和床罩給他抹眼淚。
“修士說,每個孩子生下來的時候都是聖潔的。”她說。
“那他們的父母為什麼不要他們?”他問她,臉上帶著早熟的憂鬱。
這是一個她不懂怎麼回答的問題。
“修士說,當一個人受的苦難夠多,上帝便會把他接回去”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