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王順伯
大抵學術有說有實,……昔之有是說者,本於有是實,後之求是實者,亦必由是說。故凡學者之欲求其實,則必先習其說。既習之,又有得有不得。有得其實者,有徒得其說而不得其實者。說之中又有淺深,有精粗,有偏全,有純駁,實之中亦有之。
論三家之同異、得失、是非,而相譏於得與不得,說與實,與夫淺深精粗、偏全純駁之間,而不知其為三家之所均有者,則亦非其至者矣。
某嚐以義利二字判儒釋,又曰公私,其實即義利也。
儒者以人生天地之間,靈於萬物,貴於萬物,與天地並而為三極。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人而不盡人道,不足與天地並。人有五官,官有其事,於是有是非得失,於是有教有學。其教之所從立者如此,故曰義曰公。
釋氏以人生天地間,有生死,有輪回,有煩惱,以為甚苦,而求所以免之。其有得道明悟者,則知本無生死,本無輪回,本無煩惱。故其言曰“生死事大”。……其教所從立者如此,故曰利曰私。
惟義惟公,故經世;惟利惟私,故出世。儒者雖至於無聲、無臭、無方、無體,皆主於經世;釋氏雖盡未來際普度之,皆主於出世。
今習釋氏者,皆人也。彼既為人,亦安能盡棄吾儒之仁義?彼雖出家,亦上報四恩。日用之間,此理之根諸心而不可泯滅者,彼固或存之也。然其為教,非欲存此而起也,故其存不存,不足為深造其道者輕重。
他人則容易被聖賢之學聳動,雖不知其實,往往以其名而赴之。某非敢使尊兄竊儒者之名以欺世。
二
楊墨告子許行之徒,豈但言說?其所言即其所行,而孟子力辟之者,以為其學非也。
伊川先生有曰:“釋氏隻是理會生死,其他都不理會。”近有一前輩參禪,禪叢中稱其所得,一日舉伊川先生之言曰:“某當時若得侍坐,便問道‘不知除卻生死外更有甚事.’”
吾儒之道,乃天下之常道,豈是別有妙道?謂之典常,謂之彝倫,蓋天下之所共由,斯民之所日用,此道一而已矣,不可改頭換麵。
適得南軒與家兄書
與朱元晦
苟當於理,雖婦人孺子之言所不棄也;……或乖理致,雖出古書,不敢盡信也。
尊兄向與梭山兄書雲:“不言無極,則太極同於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不言太極,則無極淪於空寂,而不能為萬化根本。”夫太極者,實有是理,聖人從而發明之耳,非以空言立論,使人簸弄於頰舌紙筆之間也。其為萬化根本固自素定,其足不足,能不能,豈以人言不言之故耶?《易大傳》曰:“易有太極。”聖人言有,今囗乃言無,何也?作《大傳》時不言無極,太極何嚐同於一物,而不足為萬根本耶?《洪範》五皇極列在九疇之中,不言無極,太極亦何嚐同於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耶?太極固自若也。尊兄隻管言來言去,轉加糊塗,此真所謂輕於立論,徒為多說,而未必果當於理也。兄號句句而論,字字而議有年矣,宜益工益密,立言精確,足以司疑辨惑,乃反疏脫如此,宜有以自反矣。
後書又謂“無極即是無形,太極即是有理。周先生恐學者錯認太極別為一物,故著無極二字以明之”。《易》之《大傳》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又曰“一陰一陽之謂道”,一陰一陽已是形而上者,況太極乎?曉文義者,舉知之矣。自有《大傳》至今幾年,未聞有錯認太極別為一物者。設有愚謬至此,奚啻不能以三隅反,何足上煩老先生特地於太極上加無極二字以曉之乎?
《通書》“中焉止矣”之言,與此昭然不類,而兄曾不之察,何也?《太極圖說》以“無極”二字冠首,而《通書》終篇未嚐一及“無極”字。二程言論文字至多,亦未嚐一及“無極”字。假令其初實有是圖,觀其後來未嚐一及“無極”字,可見其道之進,而不自以為是矣。兄今考訂注釋,表顯尊信,如此其至,恐未得為善祖述者也。
向在南康,論兄所解“告子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一章非是,兄令某平心觀之。某嚐答曰:……平心之說恐難明白,不若據事論理可也。
梭山兄所以不複致辯者,蓋以兄執己意甚固,而視人之言甚忽,求勝不求益也。某則以為不然。尊兄平日拳拳於朋友,求箴規切磨之益,蓋亦甚至。
二
此理在宇宙間,固不以人之明不明、行不行而加損。然人之為人,則抑有其職也。垂象而覆物,天之職也。成形而載物者,地之職也。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者,人君之職也。孟子曰:“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所謂行之者,行其所學以格君心之非,引其君於當道,與其君論道經邦,燮理陰陽,使斯道達乎天下也。所謂學之者,從師親友,讀書考古,學問思辨,以明此道也。故少而學道,壯而行道者,士君子之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