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人皆無常師,周旋於群言淆亂之中,俯仰參求,雖自謂其理已明,安知非私見蔽說?若雷同相從,一唱百和,莫知其非,此所甚可懼也。何幸有相疑不合,在同誌之間正宜各盡所懷,力相切磋,期歸於一是之地。大舜之所以為大者,善與人同,樂取諸人以為善,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吾人之誌當何求哉?惟其是已矣。……今一旦以切磋而知其非,則棄前日之所習,勢當如出陷井,如避荊棘。惟新之念,若決江河,是得所欲而遂其誌也。此豈小智之私、鄙陋之習、榮勝恥負者所能知哉?
南康為別前一夕,讀尊兄之文,見其得意者,必簡健有力,每切敬服。……今閱來書,但見文辭繳繞,氣象偏迫,其致辨處,類皆遷就牽合,甚費分疏,終不明白,無乃為“無極”所累,反困其才耶?不然,以尊兄之高明,自視其說亦當如白黑之易辨矣。
古人質實,不尚智巧。言論未詳,事實先著。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所謂“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者,以其事實覺其事實。故言即其事,事即其言,所謂“言顧行,行顧言”。周道之衰,文貌日勝,事實湮於意見,典訓蕪於辨說。揣量模寫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條畫足以自信,其習熟足以自安。以子貢之達,又得夫子而師承之,尚不免此“多學而識之”之見,非夫子叩之,彼固晏然而無疑,“先行”之訓,“予欲無言”之訓,所以覺之者屢矣,而終不悟。顏子既沒,其傳固在曾子,蓋可觀已。尊兄之才,未知其與子貢如何?今日之病,則有深於子貢者。尊兄誠能深知此病,則來書七條之說,當不待條析而自解矣。
某竊謂尊兄未嚐實見太極,若實見太極,上麵必不更加“無極”字,下麵必不更著“真體”字。上麵加“無極”字,正是疊床上之床;下麵著“真體”字,正是架屋下之屋。虛見之與實見,其言固自不同也。
若欲言其無方所,無形狀,是前書固言,宜如《詩》言“上天之載”,而於其下讚之曰“無聲無臭”可也,豈宜以“無極”字加之太極之上?《係辭》言“神無方矣”,豈可言無神?言“易無體矣”,豈可言無易?老氏以無為天地之始,以有為萬物之母,以常無觀妙,以常有觀竅,直將“無”字搭在上麵,正是老氏之學,豈可諱也?
極亦此理也,中亦此理也。五居九疇之中而曰皇極,非以其中而命之乎?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而《詩》言“立我蒸民,莫匪爾極”,豈非以其中命之乎?《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萬物育焉。”此理至矣,外此豈更複有太極哉?
太極、皇極,乃是實字,所指之實,豈容有二!充塞宇宙,無非此理,豈容以字義拘之乎?……同指此理,則曰極、曰中、曰至,其實一也。
尊兄最號為精通詁訓文義者,何為尚惑於此?無乃理有未明,正以太泥而反失之乎?
至如以陰陽為形器而不得為道,此尤不敢聞命。易之為道,一陰一陽而已,先後、始終、動靜、晦明、上下、進退、往來、合辟、盈虛、消長、尊卑、貴賤、表裏、向背、順逆、存亡、得喪、出入、行藏,何適而非一陰一陽哉?奇偶相尋,變化無窮,故曰:“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惟變所適。”
尊兄確意主張,曲為飾說,既以無形釋之,又謂“周子恐學者錯認太極別為一物,故著‘無極’二字以明之”。某於此見得尊兄隻是強說來由,恐無是事。
來書謂“若論無極二字,乃是周子灼見道體,迥出常賻,不顧傍人是非,不計自己得失,勇往直前,說出人不敢說底道理”,又謂“周子所以謂之無極,正以其無方所,無形狀”,誠令如此,不知人有甚不敢道處?
如所謂太極真體不傳之秘,無物之前,陰陽之外,不屬有無,不落方體,迥出常情,超出方外等語,莫是曾學禪宗所得如此?
既以病己,又以病人,殆非一言一行之過,兄其毋以久習於此而重自反也。
與吳顯仲
為學固不可迫切,亦當有窮究處,乃有長進。若能隨分窮究,廢馳豈所患也?又依得賢主人,不患無浸潤之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