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樂猶記得自己走的那年,這位老先生還常常單手端著三十八斤重的大鐵鍋和一鍋湯,滿院子追著自己揍,並且還能保證一滴湯都不灑。雖已是耄耋之年,身體卻壯的能打虎。在李樂的印象裏,李千鈞從來都不是個蒼老垂垂之人。依照自己對李千鈞的了解,老爺子活過一百歲應該沒什麼難度。
李樂的想法有根有據,但隻可惜世事難料,如果預計都能準確,又豈會有那麼多傑出人物感歎世事無常呢?
石頭憤然鬆開李樂的手腕,“是不是苦肉計,你跟我進來就知道了,老爺子當初攆安亞妮一家離開太行樓那件事確實做的有些過分,但你一走八年,一封信都不給家裏回,做的就漂亮嗎?”
太行樓是沿襲三百年的古建築,內外三進的院子,占地數十畝。李樂隨石頭穿屋過堂來到後院正房堂屋。
白雲遮日,清風陣陣,屋子裏光線忽明忽暗。病床上躺著的昔日魯菜第一名家李千鈞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房間裏散發著藥物的香氣,紅泥炭火的爐子上正煮著藥,一旁看火的卻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明眸皓齒,膚色如瓷,長得極為可愛。
好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讓人一見便生憐愛之心。
“李樂,這個女娃你要叫姑。”
一進門就遭了當頭一記霹靂。李樂站在堂下,看著氣血枯敗形容枯槁的老人,幾乎不相信眼前老人便是自己的祖父李千鈞。遙想當初的樁樁件件,正百感交集,不知從何說起時,卻被李千鈞一句話雷的外焦裏嫩。
李千鈞看見李樂走進,本來毫無血色的臉頰泛起一片潮紅,指著爐旁的小姑娘,加重語氣道:“親姑!”接著擺手將李樂要說的話堵回去,續道:“我的時間有限,隻好長話短說,你走這幾年我閑著無聊就續了個弦,結果老眼昏花沒把人看準,那娘們兒生下這丫頭就走了,如今我老人家就要駕鶴西天,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祖宗傳下的太行樓和這小女娃,現在我把她們全交給你了。”
李樂感受到老頭子氣息微弱,不似在做戲,又看了看粉雕玉琢瓷娃娃一樣的小姑娘,一時難以置信,疾聲問道:“說什麼呢?什麼就全交給我了?你這是跟我演的哪一出?”
李千鈞咧嘴一笑,道:“小子,你猜。”說罷,兩腿一蹬,兩眼一閉,竟再無聲息。
李樂目瞪口呆,一個箭步至床頭,探手按在李千鈞大動脈上,果然絲毫都感受不到血液流動的氣息。李樂感到鼻孔間似嗅到一絲寒意,正是熟悉的死亡味道。這老頭子不知等了多長時間,終於將自己等回來,一見麵,三言兩語交代完後事,竟自己斷了最後一點生機,一代宗師含笑而去。
千古艱難唯一死!何謂英雄?笑對生死大勇如斯。
大愛無愛而無礙,一個瀟灑簡單的告別和一個微笑,就是老頭子留給親人們最後的愛。
自幼由李千鈞收養長大的石頭悲嘯一聲,跪在床頭淚如泉湧。邊哭邊說:“從去年南北廚王會輸給一品居的三鬥金之後就發現了癌細胞,醫生說老爺子活不過年去,可他老人家為了等你回來,硬是多挺了三個月??????”
離別來的太突然,李樂甚至來不及讓自己的內心充盈悲痛,站在那兒已完全失神,早已聽不清石頭後續的話,隻癡癡看著含笑九泉的李千鈞,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老頭子真的死了?那個世人眼中臂上跑得馬,笑傲廚界江湖的北派廚神李千鈞,那個一手將自己撫養成人,教導自己做人,教會自己一身立身本領的祖父真的永遠離開自己了!這老頭竟走的如此幹脆決絕,臨終之言又是那麼莫名其妙。而那個在心頭縈繞了八年,將親情阻斷八年的怨問在這臨終笑容麵前卻仿佛世間最大的笑話。
李樂的內心逐漸被悲傷充盈,卻偏偏欲哭無淚。經過八年血與火,生與死的鍛造,李樂已不習慣用淚水來表述傷悲之情。鐵血無淚非無情,李樂忽然笑了。這笑卻似乎比哭更讓人心酸。
而同樣沒有落淚的是這個看起來有點奇怪的小姑姑。整個後半輩子都被自己招惹的麻煩糾纏的李千鈞,在臨終前卻給自己找了個注定一生難棄小麻煩。
“我叫李玉涵。”那熬藥的小姑娘麵無表情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最後卻是輕輕一歎,對李樂說道:“爸爸說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接近他內心的人,所以一定會把我照顧的很好。”她漂亮的大眼睛裏閃爍著淚光,定定的看著李樂,又道:“你會像他說的那樣嗎?”
李樂收回思緒,直視這位小姑姑。老爺子今年八十有四,在常人而言,早到了精虧血敗的年紀。李千鈞雖然功夫了得,氣血旺盛遠勝常人,但李樂卻更知道,老爺子從六十歲之後便開始練習斂精歸元的老童子功,早已不近女色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