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野草夏衍(1 / 2)

夏衍野草夏衍

夏衍(1900—)原名沈端先,浙江杭州人。劇作家。著有《上海屋簷下》、《法西斯細菌》、《芳草天涯》等劇本;報告文學《包身工》,回憶錄《懶尋舊夢錄》。

野草

有這樣一個故事。

有人問:世界上什麼東西的氣力最大?回答紛紜的很,有的說“象”,有的說“獅”,有人開玩笑似的說:是“金剛”,金剛有多少氣力,當然大家全不知道。

結果這一切答案完全不對,世界上氣力最大的,是植物的種子,一粒種子所可以顯現出來的力,簡直是超越一切,這兒又是一個故事。

人的頭蓋骨,結合得非常致密與堅固,生理學家和解剖學者用盡了一切的方法,要把它完整地分出來,都沒有這種力氣,後來忽然有人發明了一個方法,就是把一些植物的種子放在要剖析的頭蓋骨裏,給它以溫度與濕度,使它發芽,一發芽,這些種子便以可怕的力量:將一切機械力所不能分開的骨骼,完整地分開了,植物種子力量之大,如此如此。

這也許特殊了一點,當人不容易理解,那麼,你看見筍的成長嗎?你看見過被壓在瓦礫和石塊下麵的一顆小草的生成嗎?他為著向往陽光,為著達成它的生之意誌,不管上麵的石塊如何重,石塊與石塊之間如何狹,它必定要曲曲折折地,但是頑強不屈地透到地麵上來,它的根往土壤鑽,它的芽往地麵挺,這是一種不可抗的力,阻止它的石塊,結果也被它掀翻,一粒種子的力量的大,如此如此。

沒有一個人將小草叫做“大力士”,但是它的力量之大,的確是世界無比,這種力,是一般人看不見的生命力,隻要生命存在,這種力就要顯現,上麵的石塊,絲毫不足以阻擋,因為它是一種“長期抗戰”的力,有彈性,能屈能伸的力,有韌性,不達目的不止的力。

種子不落在肥土而落在瓦礫中,有生命力的種子決不會悲觀和歎氣,因為有了阻力才有磨煉。生命開始的一瞬間就帶了鬥爭來的草,才是堅韌的草,也隻有這種草,才可以傲然地對那些玻璃棚中養育著的盆花哄笑。

夏衍舊家的火葬舊家的火葬

半個月前,接到妻從上海寄來的信,說六月一日遊擊隊打到杭州近郊,把我們的舊家放火燒了。因為那屋子被敵偽占領了之後,開了一所很大的繭廠,所以除出屋子全燒之外,還燒毀了敵人已經收買了的幾十萬元的繭子。妻在後麵附加著說:“我們覺得很痛快。”在將信將疑中,昨天深夜看到了中央社金華發的一個電報:“浙東我某部,於五月卅一日晚潛入杭垣,當在太平門外與敵發生激戰,斃敵甚多,並將敵倉庫多所及安利,正大兩繭行全部焚毀,一時烈焰熊熊,火光燭天,城內秩序大亂,是役敵除死傷外,損失三百萬元以上。”

消息是證實了,正大繭行就是我的故居,我出生的舊家,竟在這樣的情形下火葬了。和妻子一樣,我也隻能喊出了一句痛快。

四十年前我出生在這古舊的大屋子裏。那是一所五開間,而又有五進深的莊院,地點是在杭縣太平門外嚴家弄,離城三裏,這屋子造於一二百年之前,所以一切都是老派。我懂得人事的時候,我們的家是凋落了,全家人不到十口,但是這一百年前造的屋子,說得毫不誇張,至少可住五百人以上,經過了洪楊之劫,許多雕花的窗欞之類是破損了,但是合抱的大圓柱,可以做一個網球場的大天井,依舊誇示著他昔日的麵貌,我在這破舊而大得不得體的舊家,度過了十五個年頭。辛亥革命之後,我的哥哥因為窮困,幾次要把這屋子賣掉,但是在那時候竟找不著一個能夠買下這大屋子的買主,哥哥瞞著母親,從城裏帶一個人在估看,我隻聽見他們在討價還價,一會兒笑一會兒爭之後,哥哥憤憤地說:“單賣這幾千塊尺半方的大方磚,和五百幾十塊青石板,也非三千塊錢不可!”我才知道了這些我日常在那裏翻掘起來捉灰蹩蟲的方磚,也是這樣值錢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