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紺弩巨像聶紺弩
聶紺弩(1903—1987)作家、古典文學研究家,湖北京山縣人。早年曾入黃埔軍校和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三十年代參加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四十年代在桂林、重慶等地擔任報刊編輯和教學工作。解放後,任香港《文彙報》主筆、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等職。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邂逅》;詩集《元旦》;散文集《嬋娟》、《沉吟》、《巨像》等。
巨像
朝暉透過清晨的薄霧,斜射在我的頭上,臉上和周身。我站在一個懸崖的邊沿,麵前的大地象被一刀削去了似地沒有了。百尺以下,是咆哮著的流泉,從那峭壁上橫斜地伸出野草,雜樹和叢竹,它們帶著晶瑩的露珠在晨風裏徜徉。從野草,雜樹和叢竹的掩映中,流泉送來破碎的銀色的水光,和朝暉的黃金的光,和草樹的碧玉的光,錯雜,交織,像狡黠的少女用誠言和謊語織成的情話擾亂你的心曲一樣地炫耀著眼睛。
一百種小鳥在樹叢裏歌唱,密語,那是司音的女神在愉快地撥弄靈巧的琴弦。它單純可又繁複,擾攘同時清幽,莊嚴而詭譎,平凡亦新奇;低訴裏突起一聲高歌,短曲中拖出無盡的長調。我想像著一群能言的稚子和學語的嬰兒睡醒後的那一片天機的饒舌!
抬頭遠望,那天邊是迄邐的群山。繚繚的白雲,疏薄的宿霧,本來混淆了山影和長空的顏色,抹去了天和地的限界;多謝朝霞的襯映,那限界又重新清晰。從山腳一直到眼前,是一片廣闊的田野,菜花和豆麥的顏色裝飾著多彩的大地。高低起伏的田壟把地麵畫成一麵不規則的棋盤,蜿蜒的村路和溪流又粗率地把它劃破了。
三三五五的村落,隱蔽在蔥蘢的樹陰裏;低矮的屋頂冒出縷縷的炊煙。村路上,農夫們挑著籮筐或糞桶走著;牧童趕著牛犢;一匹黃狗正在尾追一匹白狗;女人們蹲伏在水邊洗菜,搗衣服,幾個還離不開媽媽的孩子在她們背後玩耍;近一點的村子裏送來幾聲繼續的雞啼……
這一切是多麼平凡羅!恐怕幾十年,幾百年,甚至更多的年辰以前,這地方就是這樣吧;以後多少年,恐怕也仍將這樣吧!廣大的祖國,多少土地上都有如此美好的春光;三十幾年的時間的洪流裏,登山涉水,更不知欣賞過多少日出的奇景,可是今天,這遠山,這田野,這村落,這從村落走出的人和牲畜,都使我感到分外新鮮,也分外親切。
我不是留連風景的人,我不喜歡遊山玩水,我所出生,成長和生活過的城市和都會,也沒有什麼山水好遊玩。我不知道自然景色怎樣會有迷人的力量,走過許多地方,看見過許多名勝,常常發出一個稚氣的疑問:所謂風景也者,就是這麼一回事麼?如今,我在鄉村裏度過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是我在鄉下住得最久的一個時期。從夏到冬,從秋到春,每天每天都有青山紅樹,板橋流水,送到我的眼前。我曾經看見過疏林的落日,踏過良夜的月光;玩賞過春初的山花,秋後的楓色。綠楊嫵媚,如青春少女;孤鬆傲岸,似百戰英雄。高峰奇詭,平嶺蘊藉,各各給人一種無言的啟示,如果一個朋友,要交往越久,才相知越深,生死患難中,才有真實的情誼;自然的奧秘也應該不是浮慕淺嚐,所可領會,那麼,我對它們的低徊讚歎,豈不是為了我和它們有了較長的往還麼?
要這樣說也未嚐不可;可是朋友哦,我也到過遙遠的北荒,而且正是隆冬的時候。那裏沒有一根草,也幾乎沒有一根有葉子的樹,沒有花,沒有鳥,沒有河水有碧綠的氣味,一望無垠,是黃色的塵土,是塵土的煙霧;不然就是白得耀眼的雪的山,雪的海,雪的一切。你能夠想像那裏也有人煙麼?能夠想像那裏的人也需要空氣麼?能夠想像那裏的青春少女也像被扔棄了的塵芥,或者被拾荒的孩子們從垃圾箱揀選出來的寶物麼?就是這樣的一個北荒,當我第一眼看見它的時候,我就愛上它了。我的血為它而沸騰,我的心為它而跳躍,我的眼淚在眼眶外變成了黑色的泥土!為什麼呢?它是我們祖國的土地呀!是真正的古老的祖國的土地呀!雖然我和它們是這樣生疏。
今天倭族的海盜踏進了祖國的田園,祖國的禾苗被他們的戰馬齧食了,車輪碾倒了,炮火燒焦了!祖國的森林房舍被焚燒了,牛羊雞犬被宰殺了,沒有成年的姑娘,也變成了婦人死或活在他們的淫虐之下了!祖國的大地整塊整塊地在魔手底下,鐵蹄底下,喘息,呻吟,顫抖,掙紮,憤怒!強盜所到的地方,飄然也是春天吧,我不相信太陽仍舊是溫暖的,夜晚仍舊有星星和月亮;也不相信地上有綠的草,紅的花,樹林裏仍舊有黃鶯,麻雀,蚱蜢或毛毛蟲,更不相信屋頂能冒出炊煙,村路上還有頑皮的孩子和孩子們的夥伴:公牛、母牛、黃狗、白狗、老雞和小雞!
然而那些地方是我們的呀!昨天還是和我見過的這地方一樣的呀!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和這裏的一樣自由,一樣無憂無慮,一樣任意地發露自己的生的機能,賭賽著各各的美豔的呀!一想起那些受難的土地,自己的家鄉,腳印到過和沒有到過的地方,一麵為它們擔憂,為它們痛苦,後悔平常沒有留心它們,沒有和它們周旋繾綣,給與應該給與的熱愛,一麵也就對這自由的天地,增加了無限的情感;正像懊悔冷漠了凋零了的故舊,就覺得殘存的眷屬都是可親的一樣。雖然明知失去的土地終會回來!
太陽漸漸升高了,長空顯得更為明淨,村路上的行人也更多了,農婦們從什麼地方抬來幾個擔架,那上麵大概是傷病的戰士,向那水邊的一個村子裏走去;那村裏有一個大祠堂,是我們的戰地醫院的所在,她們一麵走,一麵唱著什麼歌;歌聲傳到我的耳邊,已經很微弱,但是還仿佛聽見了這樣的詞句:“抬傷兵,作茶飯,我們有的是血和汗……”兩個女兵從那村子裏出來,手挽著手,腳步和著腳步,大踏步地從那橋上走過,她們和那些農婦們打招呼,詢問擔架上的病人,接著也唱著什麼歌走開了。她們也許是去治療了被虱子或者別的什麼小生物損傷了的皮膚,或者是去拿了金雞納霜片——疥瘡和擺子是她們永久的友伴;不過也許是去慰問過什麼病人,現在又要出席民運會議去了。
另外的村子裏走出一隊學兵。他們背著槍彈背包和雜裹,每個人都提著一個蒲團,一望而知,是到山上上課去的。同時戰士們也全副武裝,整隊地在路上走,不知是去上操還是去打野外。
突然,遠遠地傳來一陣鑼鼓聲,炮仗聲,一大群老百姓在那幾乎看不清楚的遠處顯現出來;走在頭前的似乎還高舉著旗幟之類的東西。他們也許是到部隊裏獻旗去的,但今天並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這麼早也沒有什麼大的集會;那麼,一定是送壯丁入伍了。這裏的壯丁,沒有什麼花名冊,用不著抽簽,更不需要繩子捆綁和軍警的押解;僅僅因為我們的部隊沒有征發他們的財物,不少給做生意的人們的錢,沒有調戲他們家裏的媳婦和姑娘,而女兵們到他們家裏去的時候,說話又那麼和藹。”我們不擴充部隊呀,我們的名額都滿了哇!”可是總是三個五個,十個八個,今天從那個村子,明天從那個村子,繼續不斷地送來。每回送來,又都像辦什麼喜事似地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