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源菊子陳源(3 / 3)

環境雖然可以增減音樂的力量,可是最美妙的音樂當然可以叫我們忘掉我們的環境。好像在山清水秀的地方讀了才能有興趣的文學作品當然算不上偉大的作品,偉大的作品一定可以叫我們忘記我們黑暗狹窄的房屋,破爛單薄的衣裳。

自然,寒山寺的鍾聲,蒼蠅撲紙窗聲,簷馬丁東聲,石激水麵聲,裏麵已經有很大的分別,它們依賴環境的烘托,已經大不相同了。把這種聲音來同古琴比較,古琴已經進步了幾百倍,我當然也承認。不過,把古琴的音調來比鋼琴和提琴,又何嚐不是鍾聲和古琴的差別?不用說鋼琴和提琴了,就是我們的琵琶胡琴也已經是進步的樂器。

我承認我實在不配來談古琴。我非但沒有研究過中國的七弦琴,我簡直就沒有學習過音樂,而且我的耳朵還是誌摩的反麵:他聽得見無聲的音樂,我常常聽不見有聲的音樂。一個識不得幾個字的人高談李義山,溫飛卿,一個弄不清加減乘除的人大講牛頓,愛因斯坦,也不過一樣的可笑。

可是許多事隻有不配談的人才可以談。陽春白雪之曲是不是比下裏巴人之歌強,你去問下裏巴人的和者固然是錯了,你去問陽春白雪的和者也一樣的不對。陽春白雪也許比下裏巴人高,同時也許比下裏巴人毛病多。也許一個兩方都有為不夠資格的人才能說中肯話。

隻要你研究一件東西多了幾個歲月,尤其是人家不懂的東西,你自然覺得裏麵有不少的奧妙。不用說古琴,就是研究一根木片,一塊石頭,甚至於一部《易經》,都會找出極大的意味來,這也不是完全因為在台上站了多少年便下不得台,大概還是因為每天都自己給了自己許多的暗示,自己給了自己許多的催眠,起初自己要自己怎樣想,後來自己便自然的怎樣想了。

所以,與其請教古琴專家古琴究竟要得要不得,還不如問像我這樣的門外漢,隻要這個人平常聽到好的音樂時,也知道說聲“好”。

這末一句的條件是萬不可少的。固然一個音樂專家也可以批評,可是一個人有了上麵的條件,他的話不一定就比不上專家。平常人頂普通的謬見,就是一個人自己不能做什麼事,就應當取消批評什麼事的資格,你不會寫小說,你就不配說什麼人的小說好,你的字寫得不像樣,你就不能說誰的字比較的像樣,可是你不會打架,你還是可以說什麼人的力氣比誰大。

那麼,你覺得古琴不好聽,你就說古琴沒意思,你覺得莎士比亞沒趣味,你就說莎氏不是偉大的天才,什麼事都得自己重新估價了?

是的,什麼都得重新估一番價,才能有真正的平衡,可是,你千萬不要忘了那最少的條件。你平常看見好的不知道好,聽見糟的不知道糟,也許你還沒有估價的標準,先得自己問一問。你再得問一問:你覺得不好,為什麼人家覺得好?為什麼幾百年來的批評家都異口同聲的讚美這一本書,那一個歌?細細的研究,也許找出來錯的是你自己,因為你那時實在還不夠程度。也許錯的是別人,他們就沒有研究,不過因為那是“自古就有”的東西,他們自小的聽慣了,以至自然而然的那樣說,那樣想。因為有許多大家崇拜的事物是曾經許多代評衡家精確的研究才成立的,有許多是已經僵了的化石,應當加以掃除的腐朽物。評衡者的重新估價,就是在這裏麵分出個清白來。在重新估價的時候,頂可靠的盈虛消息是保守者的口頭禪。要是他們說“文以載道”,“言之不文,行而不遠”,你就有九分的把握知道文言一定有毛病;要是他們說“對牛彈琴”,你也就知道古琴將來的運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