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伏園長安道上孫伏園
孫伏園(1894—1966)原名孫福源,浙江紹興人。現代作家,編輯家。主要作品有《伏園遊記》、《魯迅二三事》等。
長安道上
開明先生:
在長安道上讀到你的《苦雨》,卻有一種特別的風味,為住在北京的人們所想不到的。因為我到長安的時候,長安人正在以不殺豬羊為武器,大與老天爺拚命,硬逼他非下雨不可。我是十四日到長安的,你寫《苦雨》在十七日,長安卻到二十一日才得雨的。不但長安苦旱,我過鄭州,就知鄭州一帶已有兩月不曾下雨,而且以關閉南門,禁宰豬羊為他們求雨的手段。一到渭南,更好玩了:我們在車上,見街中走著大隊衣衫整潔的人,頭上戴著鮮柳葉紮成的帽圈,前麵導以各種刺耳的音樂。這一大群“桂冠詩人”似的人物,就是為了苦旱向老天爺遊街示威的。我們如果以科學來判斷他們,這種舉動自然是太幼稚。但放開這一麵不提,單論他們的這般模樣,卻令我覺著一種美的詩趣。長安城內就沒有這樣純樸了,一方麵雖然禁屠,卻另有一方麵不相信禁屠可以致雨,所以除了感到不調和的沒有肉吃以外,絲毫不見其他有趣的舉動。
我是七月七日晚上動身的,那時北京正下著梅雨。這天下午我到青雲閣買物,出來遇著大雨,不能行車,遂在青雲閣門口等待十餘分鍾。雨過以後上車回寓,見李鐵拐斜街地上幹白,天空雖有塊雲來往,卻毫無下雨之意。江南人所謂“夏雨隔灰堆,秋雨隔牛背”,此種景象年來每於北地見之,豈真先生所謂“天氣轉變”歟?從這樣充滿著江南風味的北京城出來,碰巧沿著黃河往“陝半天”去,私心以為必可躲開梅雨,擺脫江南景色,待我回京時,已是秋高氣爽的了。而孰知大不然。從近日寄到的北京報上,知道北京的雨水還是方興未艾,而所謂江南景色,則凡我所經各地,又是滿眼皆然。火車出直隸南境,就見兩旁田地,漸漸腴潤。種植的是各物俱備,有花草,有樹木,有莊稼,是冶森林花園田地於一爐,而鄉人廬舍,即在這綠色叢中,四處點綴,這不但令人回想江南景色,更令人感得黃河南北,竟有勝過江南景色的了。河南西部連年匪亂,所經各地以此為最枯槁,一入潼關便又有江南風味了。江南的景色,全點染在一個平麵上,高的無非是山,低的無非是水而已,決沒有如河南陝西一帶,即平地而亦有如許起伏不平之勢者。這黃河流域的層層黃土,如果能經人工布置,秀麗必能勝江南十倍。因為所差隻是人工,氣候上已毫無問題,凡北方所不能種植的樹木花草,如丈把高的石榴樹,一丈高的木槿花,白色的花與累贅的實,在西安到處皆是,而在北地是未曾見的。
自然所給與他們的並不甚薄,而陝西人因為連年兵荒,弄得活動的能力幾乎極微了。原因不但在民國後的戰爭,曆史上從五胡亂華起,一直到清末回民之亂,幾乎每代都有大戰,一次一次的斫喪陝西人的元氣,所以陝西人多是安靜,沉默,和順的;這在智識階級,或者一部分是關中的累代理學所助成的也未可知;不過勞動階級也是如此:洋車夫,騾車夫等,在街上互相衝撞,繼起的大抵是一陣客氣的質問,沒有見過惡聲相向的。說句笑話,陝西不但人們如此,連狗們也如此。我因為怕中國西部地方太偏僻,特別預備兩套中國衣服帶去,後來知道陝西的狗如此客氣,終於連衣包也沒有打開,並深悔當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北京嚐有目我為日本人者,見陝西之狗應當愧死。)陝西人以此種態度與人相處,當然減少許多爭鬥,但用來對付自然,是絕對的吃虧的。我們赴陝的時候,火車隻能由北京乘至河南陝州,從陝州到潼關,尚有一百八十裏黃河水道,可笑我們一共走了足足四天。在南邊,出門時常聞人說“順風”!這句話我們聽了都當作過耳春風,誰也不去理會話中的意義;到了這種地方,才頓時覺悟所謂“順風”者有如此大的價值,平常我們無非托了洋鬼子的宏福,來往於火車輪船能達之處,不把順風逆風放在眼裏而已。
黃河的河床高出地麵,一般人大都知道,但這是下遊的情形,上流並不如此。我們所經陝州到潼關一段,平地每比河麵高出三五丈,在船中望去,似乎兩岸都是高山,其實山頂就是平地。河床是非常穩固,既不會泛濫,更不會改道,與下流情勢大不相同。但下流之所以淤塞,原因還在上流。上流的河岸,雖然高出河麵三五丈,但土質並不堅實,一遇大雨,或遇急流,河岸泥壁,可以隨時隨地,零零碎碎的倒下,夾河水流向下遊,造成河床高出地麵的危險局勢;這完全是上遊兩岸沒有森林的緣故。森林的功用,第一可以鞏固河岸,其次最重要的,可以使雨水入河之勢轉為和緩,不至挾黃土以俱下。我們同行的人,於是在黃河船中,仿佛“上墳船裏造祠堂”一般,大計劃黃河兩岸的森林事業。公家組織,絕無希望,故隻得先借助於迷信之說,雲能種樹一株者增壽一紀,伐樹一株者減壽如之,使河岸居民踴躍種植。從沿河種起,一直往裏種去,以三裏為最低限度。造林的目的,本有兩方麵:其一是養成木材,其二是造成森林。在黃河兩岸造林,既是困難事業,灌溉一定不能周到的,所以選材隻能取那易於長成而不需灌溉的種類,即白楊,洋槐,柳樹等等是已。這不但能使黃河下遊永無水患,簡直能使黃河流域盡成膏腴,使古文明發源之地再長新芽,使中國頓受一個推陳出新的局麵,數千年來夢想不到的“黃河清”也可以立時實現。河中行駛汽船,兩岸各設碼頭,山上建築美麗的房屋,以石階達到河邊,那時坐在汽船中憑眺兩岸景色,我想比現在裝在白篷帆船中時,必將另有一副樣子。古來文人大抵有治河計劃,見於小說者如《老殘遊記》與《鏡花緣》中,各有洋洋灑灑的大文。而實際上治河官吏,到現在還墨守著“搶堵”兩個字。上麵所說也無非是廢話,看作“上墳船裏造祠堂”可也。
我們回來的時候,除黃河以外,又經過渭河。渭河橫貫陝西全省,東至潼關,是其下流,發源一直在長安鹹陽以上。長安方麵,離城三十裏,有地曰草灘者,即渭水流經長安之巨埠。從草灘起,東行二百五十裏,抵潼關,全屬渭河水道。渭河雖在下遊,水流也不甚急,故二百五十裏竟走了四天有半。兩岸也與黃河一樣,雖間有村落,但不見捕魚的。殷周之間的渭河,不知是否這個樣子,何以今日是竟沒有一個漁人影子呢?陝西人的性質,我上麵大略說過,渭河兩岸全是陝人,其治理渭河的能力蓋可想見。我很希望陝西水利局長李宜之先生的治渭計劃一旦實行,陝西的局麵必將大有改變,即陝西人之性質亦必將漸由沉靜的變為活動的,與今日大不相同了。但據說陝西與甘肅較,陝西還算是得風氣之先的省分。陝西的物質生活,總算是低到極點了,一切日常應用的衣食工具,全須仰給於外省,而精神生活方麵,則理學氣如此其重,已盡夠使我驚歎了;但在甘肅,據雲物質的生活還要低降,而理學的空氣還要嚴重哩。夫死守節是極普遍的道德,即十幾歲的寡婦也得遵守,而一般苦人的孩子,十幾歲還衣不蔽體,這是多麼不調和的現象!我勸甘肅人一句話,就是穿衣服,給那些苦孩子們穿衣服。
但是“穿衣服”這句話,我卻不敢用來勸告黃河船上的船夫。你且猜想,替我們搖黃河船的,是怎麼樣的一種人。我告訴你,他們是赤裸裸一絲不掛的。他們紫黑色的皮膚之下,裝著健全的而又美滿的骨肉。頭發是剪了的,他們隻知道自己的舒適,決不計較“和尚吃洋炮,沙彌戳一刀,留辮子的有功勞”這種利害。他們不屑效法辜湯生先生,但也不屑效法我們。什麼平頭,分頭,陸軍式,海軍式,法國式,美國式,於他們全無意義。他們隻知道頭發長了應該剪下,並不想到剪剩了的頭發上還可以翻種種花樣。鞋子是不穿的,所以他們的五個腳趾全是直伸,不像我們從小穿過京式鞋子,這個腳趾壓在那個腳趾上,那個腳趾又壓在別個腳趾上。在中國。畫家要找一雙腳的模特兒就甚不容易,吳新吾先生遺作“健”的一幅,雖在“健”的美名之下,而腳趾尚是架床迭屋式的,為世詬病,良非無因。而我們竟於困苦旅行中無意得之,真是“不亦快哉”之一。我在黃河船中,身體也練好了許多,例如平常必掩窗而臥,船中前後無遮蔽,居然也不覺有頭痛身熱之患。但比之他們仍是小巫見大巫。太陽還沒有作工,他們便作工了,這就是他們所謂“雞巴看不見便開船”。這時候他們就是赤裸裸不掛一絲的,倘使我們當之,恐怕非有棉衣不可。烈日之下,我們一曬著便要頭痛,他們整天曬著似乎並不覺得。他們的形體真與希臘的雕像毫無二致,令我們欽佩到極點了。我們何曾沒有脫去衣服的勇氣,但是羞呀,我們這種身體,除了配給醫生看以外,還配再給誰看呢,還有臉麵再見這樣美滿發達的完人嗎?自然,健全的身體是否宿有健全的精神,是我們要想知道的問題。我們隨時留心他們的知識。當我們回來時,舟行渭水與黃河,同行者三人,據船夫推測的年齡是:我最小,大約一二十歲,雖有胡子,不足為憑。”夏浮筠先生“雖無胡子”但比我大,總在二十以外,魯迅先生則在三十左右了,次序是不猜錯的,但幾乎每人平均減去了二十歲,這因為病色近於少年,健康色近於老年的緣故,不涉他們的知識問題。所以我們看他們的年紀,大抵都是四十上下,而不知內有六十餘者,有五十餘者,有二十五者,有二十者,亦足見我們的眼光之可憐了。二十五歲的一位,富於研究的性質,我們叫他為研究係(這又是我們的不是了),他除了用力搖船拉纖以外,有暇便踞在船頭或船尾,研究我們的舉動。夏先生吃蘇打水,水澆在蘇打上,如化石灰一般有聲,這自然被認為魔術。但是魔術性較少的,他們也件件視為奇事,一天夏先生穿汗衫,他便凝神注視,看他兩隻手先後伸進袖子去,頭再在當中的領窩裏鑽將出來。夏先生問他“看什麼”,他答道“看穿衣服”。可憐他不知道中國文裏有兩種“看什麼,”一種下麵加“驚歎號”的是“不準看”之意,又一種下麵加“疑問號”的才是真的問看什麼,他竟老老實實地答說“看穿衣服”了。夏先生問“穿衣服都沒有看見過嗎?”他說“沒有看見過。”知識是短少,他們的精神可是健全的。至於物質生活,那自然更低陋。他們看著我們把鐵罐一個一個地打開,用筷子夾出雞肉魚肉來,覺得很是新鮮,吃完了把空罐給他們又是感激萬分了。但是我的見識,何嚐不與他們一樣的低陋:船上請我們吃麵的碗,我的一隻是淺淺的,米色的,有幾筆疏淡的畫的,頗類於出土的宋瓷,我一時喜歡極了,為使將來可以從它喚回黃河船上生活的舊印象起見,所以向他們要來了,而他們的豪爽竟使我驚異,比我們拋棄一個鐵罐還要滿不在乎。
遊陝西的人第一件想看的必然是古跡。但是我上麵已經說過,累代的兵亂把陝西人的民族性都弄得沉靜和順了,古跡當然也免不了這同樣的災厄。秦都鹹陽,第一次就遭項羽的焚毀,唐都並不是現在的長安,現在的長安城裏幾乎看不見一點唐人的遺跡。隻有一點:長安差不多家家戶戶,門上都貼詩貼畫,式如門對而較短闊,大抵共有四方,上麵是四首律詩,或四幅山水等類,是別處沒有見過的,或者還是唐人的遺風罷。至於古跡,大抵模糊得很,例如古代陵墓,秦始皇的隻是像小山的那麼一座,什麼痕跡也沒有,隻憑一句相傳的古話;周文武的隻是一塊畢秋帆題的墓碑,他的根據也無非是一句相傳的古話。況且陵墓的價值。全在有係統的發掘與研究。現在隻憑傳說,不求確知墓中究竟是否秦皇漢武,而姑妾以秦皇漢武崇拜之,即使有認賊作父的嫌疑也不在意。無論在知識上,感情上,這種盲目的崇拜都是無聊的。適之先生常說,孔子的墳墓總得掘他一掘才好。”這一掘也許能使全部哲學史改換一個新局麵,但是誰肯相信這個道理呢?周秦的墳墓自然更應該發掘了,現在所謂的周秦墳墓,實際上是不是碑麵上所寫的固屬疑問,但也是一個古代的墳墓是無疑的,所以發掘可以得到兩方麵的結果,一方是存心要發掘的,一方是偶然掘著的,但誰有這樣的興趣,又誰有這樣的膽量呢?私人掘著的,第一是目的不正當,他們隻想得錢,不想得知識,所以把發掘古墳作掘藏一樣,一進去先將金銀珠玉搶走,其餘土器石器,來不及帶走的,便胡亂搬動一番,從新將墳墓蓋好,現在發掘出來,見有亂放瓦器石器一堆者,大抵是已經古人盜掘的了。大多數人的意見,既不準有係統的發掘,而盜掘的事,又是自古已然,至今而有加無已。結果古墓依然盡被掘完,而知識上一無所得的。國人既如此不爭氣,世界學者為替人類增加學問起見,不遠千裏而來動手發掘,我們亦何敢妄加堅拒呢?陵墓而外,古代建築物,如大小二雁塔,名聲雖然甚為好聽,但細看他的重修碑記,至早也不過是清之乾嘉,叫人如何引得起古代的印象?照樣重修,原不要緊,但看建築時大抵加入新鮮分子,所以一代一代的去真愈遠。就是函穀關這樣的古跡,遠望去也已經是新式洋樓氣象。從前紹興有陶六九之子某君,被縣署及士紳囑托,重修蘭亭屋宇,某君是布業出身,布業會館是他經手建造的,他又很有錢,決不會從中肥己,成績宜乎甚好了;但修好以後一看,蘭亭完全變了布業會館的樣子,邑人至今為之惋惜。這回我到西邊一看,才知道天下並非隻有一個陶六九之子,陶六九之子到處多有的,隻有山水,恐怕不改舊觀,但曲江灞滬,已經都有江沒有水了。渡灞大橋,即是灞橋,長如紹興之渡東橋,闊大過之,雖是民國初年重修,但聞不改原樣,所以古氣盎然。山最有名者為華山。我去時從潼關到長安走旱道經過華山之下,回來又在渭河船上望了華山一路。華山最感人的地方,在於他的一個“瘦”字;他的瘦真是沒有法子形容,勉強談談,好像是綢緞鋪子裏的玻璃櫃裏,瘦骨零丁的鐵架上,披著一匹光亮的綢緞。他如果是人,一定耿介自守的,但也許是鴉片大癮的,這或者就是華山之下的居民的象征罷。古跡雖然遊的也不甚少,但大都引不起好感,反把從前的幻想打破了;魯迅先生說,看這種古跡,好像看梅蘭芳扮林黛玉,薑妙香扮賈寶玉,所以本來還打算到馬嵬坡去,為避免看後失望起見,終於沒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