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我也到臥龍寺去看了藏經。說到陝西,人們就會聯想到聖人偷經的故事。如果不是半年前有聖人去偷經。我這回也未必去看經吧。臥龍寺房屋甚為完整,是清慈禧太後西巡時重修的,距今不過二十四年。我到臥龍寺的時候,方丈定慧和尚沒有在寺,我便在寺內閑逛,忽聞西屋有孩童誦書之聲,卻有學塾,乃進去拜訪老夫子。分賓主坐下以後,問知老夫子是安徽人!因為先世宦遊西安所以隨侍在此,前年也曾往北京候差,住在安徽會館,但終不得誌而返。談吐非常文雅,而衣服則襤褸已極:大褂是赤膊穿的,顏色如用醬油煮過一般,好幾顆鈕扣都沒有搭上;雖然拖著破鞋,便是沒有襪子的;嘴上兩撇清秀的胡子,圓圓的臉,但不是健康色,——這時候內室的鴉片氣味一陣陣的從門帷縫裏噴將出來,越加使我了解他的臉色何以黃瘦的原因,他隻有一個兒子在身邊,已經沒有了其他眷屬。我問他,“自己教育也許比上學堂更好吧?”他連連地回答說,“也不過以子代仆,以子代仆!”桌上攤著些字片畫片,據他說是方丈托他補描完整的,他大概是方丈的食客一流,他不但在寺裏多年,熟悉寺內一切傳授係統,即與定慧方丈也是非常知己,所以他肯引導我到各處參觀。藏經共有五櫃,當初製櫃是全帶抽屜的,製就以後始知安放不下,遂把抽屜統統去掉,但去掉以後又隻能放滿三櫃,所以兩櫃至今空著,櫃門外描有金彩龍紋,四個大金字是“欽賜龍藏”。花紋雖然清晰,但這五個櫃確是經過禍難來的:最近是道光年間,寺曾荒廢,破屋被三個數個戲班作寓,藏經雖非全被損毀,但零落散失了不少;鹹同間,某年循舊例於六月六日曬經,而不料是日下午忽有狂雨,寺內全體和尚一齊下手,還被雨打得個半幹不濕,那時老夫子還年輕,也幫同搬著的。但經有南北藏之分,南藏紙質甚好,雖經雨打,晾了幾天也就好;北藏卻從此容易受潮到如今北藏比南藏還差遜一籌。雖說宋代藏經,其實隻是宋板明印,不過南藏年代較早,是洪武時在南京印的,北藏較晚,是永樂時在北京印的。老夫子並將南藏殘本,鄭重的交我閱著,知紙質果然堅實,而字跡也甚秀麗。怪不得聖人見之,忽然起了邪念,我此次在陝,考查盜經情節,與報載微有不同,報載追回地點雲在潼關,其實剛剛裝好箱篋,尚未運出西安,即被陝人扣留。但陝人之以家藏古玩請聖人品評者,聖人全以“謝謝”二字答之,就此收下帶走者為數亦甚不少。有一學生投函指摘聖人行檢。聖人手批“交劉督軍嚴辦”字樣。聖人到陝,正在冬季,招待者問聖人說,“如缺少什麼衣服,可由這邊備辦”。聖人就援筆直書,開列衣服單一長篇,內計各種狐皮袍子一百幾十件雲。陝人之反對偷經最烈者,為李宜之楊叔吉先生。李治水利。留德學生,現任水利局長:楊治醫學,留日學生,現任軍醫院軍醫,二人性情均極和順,言談舉止,沉靜而又委婉,可為陝西民族性之好的一方麵的代表。而他們對於聖人,竟亦忍無可忍,足見聖人舉動,必有太令人不堪的了。
陝西藝術空氣的厚薄,也是我所要知道的問題。門上貼著的詩畫,至少給我一個當前的引導,詩畫雖非新作,但筆致均楚楚可觀,決非市井細人毫無根柢者所能辦。然仔細研究,此種作品,無非因襲舊套,數百年如一日,於藝術空氣全無影響,唐人詩畫遺風,業經中斷,而新芽長發,為時尚早。我們初到西安時候,見招待員名片中,有美術學校校長王先生者,乃與之接談數次。王君年約五十餘,前為中學幾何畫教員,容貌清秀,態度溫和,而頗喜講論,陝西教育界現況,我大抵即從王先生及女師校長張先生處得來。陝西因為連年兵亂,教育經費異常困難,前二三年,有每年隻能領到七八個月者,但近來秩序漸漸恢複,已有全發之希望。隻要從今以後,三兩年不動兵戈,一方實行省長所希望的兵農兵工各事業,一方趕緊興修隴海路陝州到西安鐵道,則不但教育實業將日有起色,即關中人的生活狀態亦將大有改變,而藝術空氣,或可借以加厚。我與王先生晤談以後,頗欲乘暇參觀美術學校。一天,偕陳定謨先生出去閑步,不知不覺到了美術學校門口,我提議進去參觀,陳先生也讚成。一進門,就望見滿院花草,在這個花草叢中,遠處矗立著一所剛造未成的教室,雖然材料大抵是黃土,這是陝西受物質的製限,一時沒有法子改良的,而建築全用新式,於以證明已有人在這環境的可能狀態之下,致力奮鬥。因值星期,且在暑假。校長王君沒有在校,出來答應的有一位教員王君。從他這裏,我們得到許多關於美術學校困苦經營的曆史。陝西本來沒有美術學校,自他從上海專科師範畢業回來,封至模先生從北京美術學校畢業回來,西安才有創辦美術學校的運動。現在的校長,是王君在中學時的教師,此次王君創辦此校,乃去邀他來作校長。學校完全是私立的,除靠所入學費以外,每年得省署些須資助,但辦事人真能幹事;據王君說,這一點極少的收入,不但教員薪水,學校生活費,完全仰給於他,還要省下錢來,每年漸漸的把那不合學校之用的舊校舍,局部的改為新式。教員的薪水雖甚少,僅有五角錢一小時,但從來沒有欠過。新教室已有兩所,現在將要落成的是第三所了。學校因為是中學程度,而且目的是為養成小學的美術教師的,功課自然不能甚高。現有圖書音樂手工三科,課程大抵已臻美備。圖畫音樂各有特別教室。照這樣困苦經營下去,陝西的藝術空氣,必將死而複蘇,薄而複厚,前途的希望是甚大的。所可惜者,美術學校尚不能收女生。據王君說,這個學校的前身,是一個速成科性質,曾經畢業過一班,其中也有女生的,但甚為陝西人所不喜,所以從此不敢招女生了。女師學生尚有一部分是纏足的,然則不準與男生同學美術,亦自是意中事了。
美術學校以外,最引我注目的藝術團體是“易俗社”,舊戲畢竟是高古的,平常人極不易懂。凡是高古的東西,懂得的大抵隻有兩種人,就是野人和學者,野人能在實際生活上得到受用,學者能用科學眼光來從事解釋,於平常人是無與的。以宗教為例,平常人大抵相信一神教,惟有野人能相信荒古的動物崇拜等等,也惟有學者能解釋荒古的動物崇拜等等。以日常生活為例,惟有野人能應用以石取火,也惟有學者能了解以石取火,平常人大抵擦著磷寸一用就算了。野人因為沒有創造的能力,也沒有創造的興趣,所以戀戀於祖父相傳的一切;學者因為富於研究的興趣,也富於研究的能力,所以也戀戀於祖父相傳的一切。我一方不願為學者,一方亦不甘為野人,所以對於舊戲是到底隔膜的。隔膜的原因也很簡單,第一,歌詞大抵是古文,用古文歌唱教人領悟,恐怕比現代歐洲人聽拉丁文還要困難,第二,滿場的空氣,被刺耳的鑼鼓,震動得非常混亂,即使提高了噪子,歌唱著現代活用的言語,也是不能懂得的,第三,舊戲大抵隻取全部情節的一段,或前或後,或在中部,不能一定。而且一出戲演完以後,第二出即刻接上,其中毫無間斷。有一個外國人看完中國戲以後,人家問他看的是什麼戲,他說“剛殺罷頭的地方,就有人來喝酒了,這不知道是什麼戲。”他以為提出這樣一個特點,人家一定知道什麼戲的了,而不知殺頭與飲酒也許是兩出戲的情節,不過當中銜接得太緊,令人莫名其妙罷了。我對於舊戲既這樣的外行,那麼我對於陝西的舊戲理宜不開口了,但我終喜歡說一說“易俗社”的組織。易俗社是民國初元張鳳翽作督軍時代設立的,到現在已經有十二年的曆史。其間辦事人時有更動,所以選戲的方針也時有變換,但為改良淮腔,自編劇本,是始終一貫的。現在的社長,是一個紹興人,久官西安的,呂南仲先生。承他引導我們參觀,並告訴我們社內組織:學堂即在戲館間壁,外麵是兩個門,裏邊是打通的;招來的學生,大抵是初小程度,間有一字不識的,社中即授以初高小一切普通課程,而同時教練戲劇;待高小畢業以後,入職業特班,則戲劇功課居大半了。寢室,自修室,教室俱備,與普通學堂一樣,有花園,有草地,空氣很是清潔。學膳宿費是全免的,學生都住在校中。演戲的大抵白天是高小班,晚上是職業班,所演的戲,大抵是本社編的,或由社中請人編的,雖於腔調上或有些須的改變,但由我們外行人看來,依然是一派秦腔的舊戲。戲館建築是半新式的,樓座與池子象北京之廣德樓,而容量之大過之;舞台則為圓口旋轉式,並且時時應用旋轉;亦有布景,惟稍簡單,衣服有時亦用時裝,惟演時仍加歌唱,如慶華園之演《一念差》,不過唱的是秦腔罷了。有旦角大小劉者,大劉曰劉迪民,小劉曰劉箴俗,最受陝西人讚美。易俗社去年全體赴漢演戲,漢人對於小劉尤為傾倒,有東梅西劉之目,張辛南先生嚐說:“你如果要說劉箴俗不好,千萬不要對陝西人說,因為陝西人無一不是劉黨。”其實劉箴俗演得的確不壞,我與陝西人是同黨的。至於以男人而扮女子,我也與夏浮筠劉靜波諸先生一樣,始終持反對的態度,但那是根本問題,與劉箴俗無關。劉箴俗三個字,在陝西人的腦筋中,已經與劉鎮華三個字差不多大小了,而劉箴俗依然是個好學的學生。我在教室中,成績榜上,都看見劉箴俗的名字。這一點我佩服劉箴俗,更佩服易俗社辦事諸君。易俗社現在已經獨立得住,戲園的收入竟能抵過學校的開支而有餘,宜乎內部的組織有條不紊了,但易俗社的所以獨立的住,原因還在陝西人愛好戲劇的性習。西安城內,除易俗社而外,尚有較為舊式的秦腔戲園三,皮黃戲園一,票價也並不如何便宜,但總是滿座的,樓上單售女座,也竟沒有一間空廂,這是很奇特的。也許是陝西連年兵亂,人民不能安枕,自然養成了一種“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的人生觀。不然就是陝西人真正愛好戲劇了。至於女客滿座,理由也甚難解,陝西女子的地位,似乎是極低的,而男女之大防又是甚嚴。一天我在《新秦日報》(陝西省城的報紙共有四五種,樣子與《越鐸日報》《紹興公報》等地方報差不多,大抵是二號題目,四號文字,銷數總在一百以外,一千以內,如此而已)上看見一則甚妙的新聞,大意是,離西安城十數裏某鄉村演劇,有無賴子某某,向女客某姑接吻,咬傷某姑嘴唇,大動眾怒,有衛戍司令部軍人某者,見義勇為,立將佩刀拔出,砍下無賴之首級,懸掛台柱上,人心大快,末了撰稿人有幾句論斷更妙,他說這真是快人快事,此種案件如經法庭之手,還不是與去年某案一樣含胡了事,任凶犯逍遙法外嗎?這是陝西一部分人的道德觀念,法律觀念,人道觀念。城裏禮教比較的寬鬆,所以婦女竟可以大多數出來聽戲,但也許因為相信城裏沒有強迫接吻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