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的酒是該記的,我到潼關時,潼人招待我們的席上,見到一種白幹似的酒,氣味比白幹更烈,據說叫做“鳳酒”,因為是鳳翔府出的。這酒給我的印象甚深,我還清楚地記得,酒壺上刻著“桃林飯館”字樣,因為潼關即古“放牛於桃林之野”的地方,所以飯館以此命名的。我以為陝西的酒都是這樣猛烈的了,而孰知並不然。鳳酒以外,陝西還有其它的酒,都是和平的。仿紹興酒製的南酒有兩種:“甜南酒”與“苦南酒”。苦南酒更近於紹興。但如壇底的渾酒,是水性不好,或手藝不高之故。甜南酒則離南酒甚遠,色如“五加皮”,而殊少酒味。此外尚有“酒”一種,色白味甜,性更和緩,是長安名產,據雲“長安市上酒家眠”,就是飲了酒所致。但我想酒即使飲一鬥也是不會教人眠的,李白也許飲的“鳳酒”罷,故鄉有以糯米作甜酒釀者,做成以後,中有一窪,滿盛甜水,俗曰“蜜勤殷”,蓋酒之類也。除此四種以外,外酒入關,幾乎甚少。酒類運輸,全仗瓦器,而沿途震撼,損失必大。同鄉有在那邊業稻香村一類店鋪者,但不聞有酒商足跡。稻香村貨物,比關外貴好幾倍,五星皮酒售價一元五角,萬壽山汽水一瓶八角,而尚無可賺,路中震壞者多也。
陝西語言本與直魯等省同一統係,但初聽亦有幾點甚奇者。途中聽王捷三先生說“汽費”二字,已覺詫異,後來凡見陝西人幾乎無不如此,才知道事情不巧,蓋西安人說S,有一大部分代以F者,宜乎汽水變為“汽費”,讀書變為“讀甫”,暑期學校變作“夫期學校”,省長公署變作“省長公府”了。一天同魯迅先生去逛古董鋪,見有一個石雕的動物,辨不出是什麼東西,問店主,則曰“夫”,這時候我心中亂想:犬旁一個夫字吧,犬旁一個甫字吧,豸旁一個富字吧,豸旁一個付字吧,但都不象。三五秒之間,思想一轉變,說他所謂[×者也許厶×是吧,於是我的思想又要往豸旁一個蘇字等處亂鑽了,不提防魯迅先生忽然說出:“呀,我知道了,是鼠。”但也有近於S之音而代以F者,如“船”讀為“帆”,“順水行船”讀為“奮費行帆”,覺得更妙了。S與F的搗亂以外,還有稍微與外間不同的,是D音都變在dS,T音都變為TS,所以“談天”近乎“談千”,“一定”近乎“一禁”,姓“田”的人自稱近乎姓“錢,”初聽都是很特別的,但據調查,隻有長安如此,外州縣就不然。劉靜波先生且說:“我們渭南人有學長安口音者,與學長安其他時髦惡習一樣的被人看不起。”但這種特別之處,都與交通的不便有關。交通的不便,影響於物質生活方麵,是顯而易見的,汽水何以要八毛錢一瓶呢?據說本錢不過一毛餘,捐稅也不過一毛餘,再賺一毛餘,四毛錢定價也可以賣了。但搬運的時候,瓶塞衝開與瓶子震碎者,輒在半數以上,所以要八毛錢了。(長安房屋,窗上甚少用玻璃者,也是吃了運輸的虧。)交通不便之影響於精神方麵,比物質方麵尤其重要。陝西人通稱一切開通地方為“東邊”,上海北京南京都在東邊之列。我希望東邊人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的好的一部分,隨著隴海路輸入關中,關中必有產生較有價值的新文明的希望的。
陝西而外,給我甚深印象的是山西,我們在黃河船上,就聽見關於山西的甚好口碑。山西在黃河北岸,河南在南岸,船上人總讚成夜泊於北岸,因為北岸沒有土匪,夜間可以高枕無憂。(我這次的旅行,使我改變了土匪的觀念:從前以為土匪必是白狼,孫美瑤,老洋人一般的,其實北方所謂土匪,包括南方人所謂盜賊二者在內。紹興諸嵊一帶,近來也學北地時髦,時有大股土匪,擄人勒贖,有“請財神”與“請觀音”之目,財神男票,觀音女票,即快票也。但不把“賊骨頭”計算在土匪之內,來信中所雲“梁上君子”,在南邊曰賊骨頭,北地則亦屬於土匪之一種,所謂黃河岸上之土匪者,賊而已矣)我們本來打算從山西回來,向同鄉探聽路途,據談秦豫騾車可以渡河入晉,山西騾車不肯南渡而入豫秦,蓋秦豫尚係未臻治安之省分,而山西則治安省分也,山西人之搖船與趕車者,從不知有為政府當差的義務,豫陝就不及了。山西的好處,舉其犖犖大者,據聞可以有三,即一,全省無一個土匪,二,全省無一株鴉片,三,禁止婦女纏足是。即使政治方針上尚有可以商量之點,但這三件事已經有足多了。固然,這三件在江浙人看來,也是了無價值,但因為這三件的反麵正是豫陝人的缺點,所以在豫陝人口碑上更覺有重大意義了。後來我們回京雖不走山西,但舟經山西,特別登岸參觀。(舟行山西河南之間,一望便顯出優劣,山西一麵果木森森,河南一麵牛山濯濯)上去的是永樂縣附近一個村子,住戶隻有幾家,遍地都種花紅樹,主人大請我們吃花紅,在樹隨摘隨吃,立著隨吃隨談,知道本村十幾戶共有人口約百人,有小學校一所,村中無失學兒童,亦無遊手好閑之輩。臨了我們以四十銅子,買得花紅一大筐,在船上又大吃。夏浮筠先生說,便宜而至於白吃,新鮮而至於現摘,是生平第一次,我與魯迅先生也都說是生平第一次。
隴海路經過洛陽,我們特為下來住了一天。早就知道,洛陽的旅店以“洛陽大旅館”為最好,但一進去就失望,洛陽大旅館並不是我想像中的洛陽大旅館。放下行李以後,出到街上去玩,民政上看不出若何成績,隻覺得跑來跑去的都是妓女。古董鋪也有幾家,但貨物不及長安的多,假古董也所在多有。我們在外麵吃完晚飯以後匆匆回館,館中的一夜更難受了。先是東拉胡琴,西唱大鼓。同院中一起有三四組,鬧得個天翻地覆。十一時餘,“西藏王爺”將要來館的消息傳到了。這大概是班禪喇嘛的先驅,洛陽人叫做“到吳大帥府裏來進貢的西藏王爺”的。從此人來人往,鬧到十二點多種。“西藏王爺”才穿了棗紅寧綢紅裏子的夾袍翩然蒞止。帶來的翻譯,似乎中國語也不甚高明,所以主客兩麵,並沒有多少話。過了一會,我到窗外去偷望,見紅裏紅外的袍子已經脫下,“西藏王爺”卻禦了土布白小褂褲,在床上懶懶的躺著,腳上穿的並不是怎麼樣的佛鞋,卻是與鬱達夫君等所穿的時下流行的深梁鞋子一模一樣。大概是夾袍子裹得太熱了。外傳有小病,我可證明是的確的。後來出去小便,還是由兩個人扶了走的。妓女的局麵靜下去,王爺的局麵鬧了;王爺的局麵剛靜下,妓女的局麵又鬧了。這樣一直到天明,簡直沒有睡好覺。次早匆匆的離開洛陽了,洛陽給我的印象,最深的隻有“王爺”與“妓女”。
現在再回過頭來講“苦雨”。我在歸途的京漢車上,見到久雨的痕跡,但不知怎樣,我對於北方人所深畏的久雨,不覺得有什麼惡感似的,正如來信所說,北方因為少雨,所以對於雨水沒有多少設備,房屋如此,土地也如此。其實這樣一點雨量,在南方真是家常便飯,有何水災之足雲。我在京漢路一帶,又覺得所見盡是江南景色,後來才知道遍地都長了茂草,把北方土地的黃色完全遮蔽,雨量既不算多,現在的問題是在對於雨水的設備。森林是要緊的,河道也是要緊的。馮軍這回出了如此大力,還在那裏實做“搶堵”兩個字。我希望他們“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水災平定以後再做一番疏浚並沿河植樹的功夫,則不但這回氣力不算白花,以後也可以一勞永逸了。
生平不善為文,而先生卻以《秦遊記》見勖,乃用偷懶的方法,將沿途見聞及感想,拉雜書之如右,敬請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