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茶包周文(1 / 3)

周文茶包周文

周文(1907—1952)字氏榮,四川省滎經縣人,現代作家。著有《周文短篇小說集》、《周文選集》等。

茶包

川康的交界處,是一個綿延不絕起起伏伏的高山。離開那個古舊的城市,通過許多荒蕪的田路和一些硬崖的峽穀,直到太陽當頂的時候,才可以走到這山腳。在那環山包圍的古舊城中所看見的天,就已經很小;這山腳望見的就更小。站在插入天際的高峰腳下的石頭前麵,順著自己的腳尖向前望去,就看見一地大大小小的亂石頭,有些甚至於大得像一座屋子那樣,蹲在那些亂石的上麵。石縫中伸出著無數黃青的茅草,迎著風在那些高高矮矮的石頭邊點著那毛蟲似的頭。石頭過去,是一溪潺潺流著的清泉,輕輕地緩緩地反映著黃色的陽光曲曲折折地流下去,蕩出一種空穀的聲音。溪上麵就是突起的插入天空的高崖,和這邊的高峰對峙。從峰腰到峰頂都是叢雜的筆立著的杉鬆,環繞著峰頂的杉鬆上麵的天是一種死灰色,太陽到這兒,都隻有碗口那麼大,顯得灰黃了。往西康,就要順著這條小小的溪流,爬著一條半崖中的羊腸小路一重一重的翻過山去。說是爬,是因為山太高,好像壁立,走著那些一步高一步的石頭路,鼻子就和前四步的石級距離並沒有三尺遠,所以就顯得是爬行一樣了。在這些崖彎處,太陽是很少曬到的,許多青苔綠蘚就爬滿那些石級的邊沿,如果不當心滑一下,鼻子馬上就碰了石頭尖,準會擦脫一塊皮,流血呢。望著下麵的黑洞洞的深穀,這麼小心地一步一步喘著氣走上去,汗就從臉上流下來,疲倦地想著,以為走完那插入天際的山頂就好了,但是剛剛走到山頂,轉一個彎,卻又是一個小小平坦的斜穀,斜穀的周圍又是無窮的插入天際的高峰。再上去,自然又換出另外一種小小的斜穀,另一種插入天際的高峰也和先前的一樣。這些地方自然也有人家,就住在那些斜穀的盡頭,和高峰的山腳。五六間不大整齊的草房,順著路邊立著。房上的稻草被半年堆集的雪花壓成了燒焦似的枯黑。山風吹過去,就可以聽見那些稻草嘶嘶地像低泣的聲音。房門口都照樣地擺著一張長長的髒而舊的條桌和兩條不整齊的長凳。一兩個紮著圍腰布的紅線眼皮的女人就在那兒應酬著她們的顧客。聽見斜穀轉彎的那邊有著拐子垛在石上清脆的聲音,她們委縮地圍在背火旁邊就知道她們又有顧客來了。這些顧客就是背茶包的腳夫。那茶包一塊有八尺長,用蔑簍裝成,好像一條挺長的扁圓枕頭,一條大約有十五斤。那些粗壯膊胳的漢子,一氣是可以背十五六條之多的。他們把那茶包一條疊一條地紮好背在背上,就像背一個頂大的方桌麵子似的。從腰起離頭有三四尺高,那寬度在他背著的兩旁還可以遮著兩個人。然而走十來步卻就要休息半天。十幾個人結著伴,一串串地在半崖的羊腸小路上掃著上麵垂下來的樹葉一步一步的走著。他們休息,全憑一根拐子,這東西,恰有屁股那麼高,是圓滾滾的一根木棒,接近屁股的一頭有一個五寸來長的橫木。大家在樹葉下沙沙地走了一會兒,便把拐子在石邊一立,讓拐子下端的尖鐵塊插穩在石和石的中間,屁股就原地不動的,靠到橫木上。然後用竹圈子括著臉上的汗珠,噓出一口哨音,那哨音使對崖樹梢的麻雀們也吃驚地亂飛起來,他們於是休息了。這茶包是專銷給康藏土人的。他們拿這茶葉去熬酥油充饑,是他們食品中的重要部分。這些腳夫們就這麼一年到頭無休無歇地從古舊城裏的商家背出來,爬過山去,運到打箭爐。他們在腳店裏把茶包一擱,茶商的夥計們跑來點收清楚,在輕蔑的眼光下接著夠回家的腳錢,他們就又啃著玉蜀黍的大饃,跑回那個古舊的城市,在老板那兒又捆紮十幾包起來,又到這懸崖的半腰一步挨一步的流汗前進。望著那一重又一重走不完的高山,望著那沉重雲頭的死灰色的天際,那天際嗬,真遙遠得很呢。太陽從崖這邊爬到崖那邊,灰黃色的光線在他們的瘦臉上僅僅是一會兒,很快就掠過去了,不見了。他們張著那呆滯的網滿紅絲的眼睛,呆板地歎息地想著:“啊,又是一天了!”當他們站在路上休息的時候,那永遠伴著他們的那根拐子,拄在那石級上發出的清脆聲音,就好像安慰他們一下似的。他們這裏麵,有很多自然是鄉裏種田的,然而有些卻是無田可種擠到這山裏斜穀來住家的漢子。他們把自己的紅眼眶的女人留在家裏賣點小菜之類,他們就這麼一回一回往返地背茶包。有時剩得兩個錢,就回來住幾天,使老婆生一些孩子。他們所希望的是當他們硬蹺蹺地閉著眼睛躺在墳墓裏的時候,也好有人來給他們在亂草前點三根香,燒幾張紙,磕幾個頭。當他們那凸著肚的老婆生下一個孩子來,如果是男的,他們那成年沉默而且常常歎氣的幹枯嘴唇,就在那毛絨絨的胡子下露著焦黃的牙齒嘻開來了。如果同伴們拍著他們的肩膀給他們說著“恭喜嗬恭喜”,他們就簡直快活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三朝的一天,他們便要在紅紙寫的神位麵前點著火光閃閃的燭,和白煙繚繞的香,“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們覺得是很對得起先人了。磕了頭起來,便把一根拐子拿到孩子嫩嫩的屁股跟前來,用橫木在那屁股的下麵擱一擱,口中就念念有詞地說道:“不願你長大做官做府,隻願你將來背得起二百五!”二百五差不多是二十包茶的樣子。能夠把一疊八尺見方的茶包直直的背在背上,在他們認為就又可以討老婆,生孩子,傳宗接代了。孩子到了十來歲紅噴噴的一張臉的時候,便帶著同去在老板的麵前學著看臉色,開始背茶包。起頭自然是兩包三包,慢慢就加多起來。人越高,背上的東西也越高,而臉子也就漸漸地變成蠟黃,瘦削下去了。這時候,老一輩的胡子白起來,背脊駝下去,身子那粗得像一層麻布般的皮子包著突出的幹枯骨頭,背上的茶包也就減少下去,不到一半了,然而走起路來還有點打偏偏,在亂石的懸崖半腰,一步一步的摸著走去。峽穀旁邊的那些雞毛店的女人,見他們這些顧客走來,照例就站在門口,一麵張著被柴火煙子熏得快瞎了的眼睛,一麵張著那沒有血色的蒼白嘴唇喊“喂,客人,息店了!”他們這些背茶包的在半山裏從天朦朦亮就起來走到現在,自己算算究竟是走了二十來裏路了,快黃昏了,可以休息了。走進店子,在那成年潮濕的土牆邊把茶包子一放,自己就在柴火旁邊躺下去。如果還有點鴉片,就在那地下的草蒲團似的草墊子上把煙燈點起來,枯黑的煙灰拌和著一點點熟煙就在那煙燈上烏焦疤弓的燒,來醫治那幾十年來壓傷了的扁體的疼痛。老板娘如果在旁邊問著他們這回背了多少的話,他們就在那一跳跳的燈火前搖動著他們下巴下尖尖的雜白胡須,歎息地說道:“我們不中用了!老了!該我們的孩子了!”那瘦臉在黃色的燈前就更顯得蠟一般黃,額角和兩頰的橫橫直直的無數皺紋深深地像刀子雕刻過似的,無神的眼珠子就像嵌上的兩個白果,他們已經像木偶般的人了。當他們年輕力壯的時候,在這些雞毛店子經過,把茶包子一放,把自己帶在身邊的饃從貼胸汗臭的衣兜裏麵取出來吃過後就抱著手沒有事,如果店老板娘是熟人,有時還去和她們說幾句笑話開開心,或者約幾個同伴圍著來打打紙牌,來消磨他們這無聊的時刻。可是到了胡子蓬鬆,說話的精神已經沒有,如果不燒煙,倒下頭便睡了。這山裏是他們最熟悉的,然而最熟悉的也隻是這山裏。像這樣背東西走路,頂好是晴天,晚上他們坐在柴火旁邊,聽著山頭的風從草房的壁縫吹下來,把煙子吹出門,吹下山去,他們就高興的說,“明天天又晴了。”頂怕的是雪天。然而這山到十月就開始落雪了,一直要落到二三月間。雪銀漾漾的堆滿山頭,甚至一切閣落,路上也堆滿了兩尺深,粉似的,齊斬斬地可以吞完小腿。連鬆杉也是白的,樹葉上都堆著一寸厚的雪花,低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