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怎好睡呢?老板娘。”
我望了屋子之後這樣說,剛剛走出門檻外的女主人,便掉身轉來,將抱在懷裏的嬰兒,朝胸上一摟,板著麵孔帶著冷冰冰的神情說道:
“真沒法嗬,將就點吧,客人!”
假如她是和顏悅色的話,我也可以將就地和衣睡下了,但她卻是那副不高興的臉色,便使人極不愉快起來。
“怎能夠將就?……誰願意出錢睡這樣的客店呢?”
“客人,到了我們這地方,是要受點委曲的哪。”
接著冷冷地笑著,好象在嘲弄來客是不懂事的樣子。
“難道這地方會窮到這樣子嗎?”
大概我的臉上稍稍露出了譏刺的臉色了吧,她便吊下兩隻嘴角,氣憤憤地說道:
“哪裏窮?這樣好地方!……就是那些挨刀的,天殺的東西哪,接二連三地來搶。……還有你們那些保商隊……哼,過一回光一回……”
一隻大足插進門來,似乎是要大罵一通的光景,我走了一天的路,已經非常疲倦,此刻瞌睡又來了,受不住她這樣的吵鬧,便連忙搖手道:
“算了,算了,就這樣睡吧。”
光板的床上,很不好睡,加以壁板縫裏,時常鑽入江風,因此,約到半夜以後,就一直醒了,閉不攏眼睛。隻聽見江濤打岸,有時覺得宛如處在海船上麵一樣。
“篤篤篤……”店外接連地起著敲門的聲音,起初小而低沉,漸漸便大了起來,“砰砰砰……”響著,直到屋內的小兒,都驚得突然哭了,才聽見女主人喂喂地急應著,跑出去開門。
“睡死了!媽的!晚上走這樣遠來!”
“嗬嗬!這是你們山上種的南瓜嗎?……小聲點,小聲點,今晚有人。”
“我曉得,我曉得……”
男子帶著憤怒和譏笑的聲調。
“人家是過路的,……你這鬼東西!”
“包袱大嗎?”
男子突然很小聲地問,女人的回答卻低微到聽不見了,我便輕輕地坐了起來,偏著頭凝神注意,略帶著些微的恐怖。偶然從壁板縫裏望到江上去,外麵正是一天好月色,黑油油的江水,碰在江中突出的大石上,便濺射出無數燦然的銀花。對岸的崖頭,和挺出的崖腹,都給灰白的月光,畫出一層層黛色的樹梢,分外顯得山中深夜的陰森和冷酷。一個遠方的旅人,晚上來到這兒息宿,半夜被人推下江去,這是誰也不會發現出來的。嗬,可怖的地方嗬!不安地躺在板床上,直到天要微明時,才昏迷迷地睡去。在天光大亮醒來,覺得自己還在著,便非常喜悅地做著早上要吃的東西。
昨夜來的男子,活象神話上說的一樣,天明時已不見了,隻見女主人將一個壯大黃圓的南瓜,一刀一刀地連皮切在瓦罐內,三個高矮不齊的孩子圍在媽媽的身邊,睜大貪食的眼睛,舐著帶有唾沫的嘴唇。
在挨近水缸的桌上,取一隻粗瓷飯碗,忽然看見壁上掛著一張小小的像片,就著窗外透進來的鮮朗的晨光,還可以從一層薄薄塵灰上麵,分辯出兩個青年軍人的雄健姿影。側邊隱約有字,細看始明白:
“民國八年與徐排長攝於四川之瀘州,後徐君陣亡於成都龍泉驛一役,即將此僅存之遺影,敬贈君之夫人惠存。
陳長元謹贈”
字跡粗劣,大概也是一個排老二之流寫的罷。回頭去看見孩子們和母親還在那裏熱心地弄煮著南瓜,心裏便禁不住黯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