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這亭,在平日是可以近瞰西湖,遠望浙江,甚而至於縹緲的滄海的,可是此刻卻不能了。離庵不遠的山嶺、僧房、竹樹,尚勉強可見,稍遠則封鎖在茫漠的煙霧裏了。
空齋蹋壁臥,忽夢溪山好。朝騎禿尾驢,來尋雪中道。石壁引孤鬆,長空沒飛鳥。不見遠山橫,寒煙起林杪。(《雪中登黃山》)
我倚著亭柱,默默地在咀嚼著王漁洋這首五言詩的清妙;尤其是結尾兩句,更道破了雪景的三味。但說不定許多沒有經驗的人,要妄笑它是無味的詩句呢。文藝的真賞鑒,本來是件不容易的事,這又何必咄咄見怪?自己解說了一番,心裏也就釋然了。
本來擬在僧房裏吃素麵的,不知為什麼,竟跑到山門前的酒樓喝酒了。老李不能多喝,我一個人也就無多興致幹杯了。在那裏,我把在山徑上帶下來的一團冷雪,放進在酒杯裏混著喝。堂倌看了說:“這是頂上的冰其淋呢。”
半因為等不到汽車,半因為想多玩一點雪景,我們決意步行到嶽墳才叫劃子去遊湖。一路上,雖然走的是來時汽車經過的故道,但在徒步觀賞中,不免覺得更有情味了。我們的革履,踏著一兩寸厚的雪泥前進,頻頻地發出一種清脆的聲音。有時路旁樹枝上的雪塊,忽然掉了下來,著在我們的外套上,正應前人所謂“玉墮冰柯,沾衣生濕”的情景。我遲回著我的步履,曠展著我的視域,油然有一脈濃重而靈秘的詩情,浮上我的心頭來,使我幽然意遠,漠然神凝。鄭綮答人家自己的詩思,在灞橋雪中、驢背上,真是怪懂得趣兒的說法!
當我們在嶽王廟前登舟時,雪又紛紛的下起來了。湖裏除了我們的一隻小劃子以外,再看不到別的舟楫。平湖漠漠,一切都沉默無嘩。舟穿過西泠橋,緩泛裏西湖中,孤山和對麵諸山及上下的樓亭、房屋,都白了頭,在風雪中兀立著。山徑上,望不見一個人影;湖麵連水鳥都沒有蹤跡,隻有亂飄的雪花墮下時,微起些漣漪而已。柳宗元詩雲:“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我想這時如果有一個漁翁在垂釣,它很可以借來說明眼前的景物呢。
舟將駛近斷橋的時候,雪花飛飄得更其淩亂。我們向北一麵的外套,差不多大半白而且濕了。風也似乎吹得格外緊勁些,我的臉不能向它吹來的方麵望去。因為革履滲進了雪水的緣故,雙足尤冰凍得難忍。這時,從來不多開過口的舟子,忽然問我們說:“你們覺得此處比較寒冷麼?”我們問他什麼緣故。據說是寶石山一帶的雪山風吹過來的原因。我於是默默的興想到智識的範圍和它的獲得等重大的問題上去了。
我們到湖濱登岸時,已是下午三點餘鍾了。公園中各處都堆滿了雪,有些已變成泥濘。除了極少數在待生意的舟子和別的苦力之外,平日朝夕在此間舒舒地來往著的少男少女、老爺太太,此時大都密藏在“銷金帳中,低斟淺酌,飲羊羔美酒,”——至少也靠在騰著血焰的火爐旁,陪伴家人或摯友,無憂慮地在大談其閑天,——以享樂著他們幸福的時光,再不願來風狂雪亂的水涯,消受貧窮人所應受的寒冷了!
這次的薄遊,雖然也給了我些牢騷和別的苦味,但我要用良心做擔保的說,它所給予我的心靈深處的歡悅,是無窮地深遠的!可惜我的詩筆是鈍禿了。否則,我將如何超越了一切古詩人的狂熱地歌詠了它呢!
好吧,容我在這兒誠心瀝情地說一聲,謝謝雪的西湖,謝謝西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