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了湖濱,便換登汽車。往時這條路線的搭客是頗熱鬧的,現在卻很零落了。同車的不到十個人,為遨遊而來的客人還怕沒有一半。當車駛過白堤時,我們向車外眺望內外湖風景,但見一片迷蒙的水氣彌漫著,對麵的山峰,隻有一個幾於辯不清楚的薄影。葛嶺、寶石山這邊,因為距離比較密邇的緣故,山上的積雪和樹木,大略可以看得出來;但地位較高的保塔,便陷於朦朧中了。到西泠橋前近時,再回望湖中,見湖心亭四圍枯禿的樹幹,好似怯寒般的在那裏呆立著。我不禁聯想起《陶庵夢憶》中一段情詞俱幽絕的文字來: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天與雲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餘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餘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湖心亭看雪》)
不知這時的湖心亭上,尚有此種癡人否?心裏不覺漠然了一會。車過西泠橋以後,車暫駛行於兩邊山嶺林木連接著的野道中。所有的山上,都堆積著很厚的雪塊,雖然不能如瓦屋上那樣鋪填得均勻普遍,那一片片清白的光彩.卻盡夠使我感到宇宙的清寒、壯曠與純潔!常綠樹的枝葉後所堆著的雪,和枯樹上的,很有差別。前者因為有葉子襯托著之故,雪上特別堆積得大塊點,遠遠望去,如開滿了白的山茶花,或吾鄉的水錦花。後者,則隻有一小小塊的雪片能夠在上麵粘著不墮落下去,與剛著花的梅李樹絕地相似。實在,我初頭幾乎把那些近在路旁的幾株錯認了。野上半黃或全赤了的枯草,多壓在兩三寸厚的雪褥下麵;有些枝條軟弱的樹,也被壓抑得欹欹倒倒的。路上行人很稀少。道旁野人的屋裏,時見有衣飾破舊而笨重的老人、童子,在圍著火爐取暖。看了那種古樸清貧的情況,仿佛令我忘懷了我們所處時代的紛擾、繁遽了。
到了靈隱山門,我們便下車了。一走進去,空氣怪清冷的,不但沒有遊客,往時那些賣念珠、古錢、天竺筷子的小販子也不見了。石道上鋪積著頗深的雪泥。飛來峰疏疏落落的著了許多雪塊,清泠亭及其它建築物的頂麵,一例的密蓋著純白色的氈毯。一個拍照的,當我們剛進門時,便緊緊的跟在後麵。因為老李的高興,我們便在清泠亭旁照了兩個影。
好奇心打動著我,使我感覺到眼前所看到的之不滿足,而更向處境較幽深的韜光庵去。我幽悄地盡移著步向前走,老李也不聲張的跟著我。從靈隱寺到韜光庵的這條山徑,實際上雖不見怎樣的長;但頗深曲而饒於風致。這裏的雪,要比城中和湖上各處的都大些。在徑上的雪塊,大約有半尺來厚,兩旁樹上的積雪,也比來路上所見的濃重。曾來遊玩過的人,該不會忘記的吧,這條路上兩旁是怎樣的繁植著高高的綠竹。這時,竹枝和竹葉上,大都著滿了雪,向下低低地垂著。《四時幽賞錄》“山窗聽雪敲竹”條雲:“飛雪有聲,惟在竹間最雅。山窗寒夜:時聽雪灑竹林;淅瀝蕭蕭,連翩瑟瑟,聲韻悠然,逸我清聽。忽爾回風交急,折竹一聲,使我寒氈增冷。”這種風味,可惜我沒有福分消受。
在冬天,本來是遊客冷落的時候,何況這樣雨雪清冷的日子呢?所以當我們跑到庵裏時,別的遊人一個都沒有,——這在我們上山時看山徑上的足跡便可以曉得的——而僧人的眼色裏,並且也有一種覺得怪異的表示。我們一直跑上最後的觀海亭。那裏石階上下都厚厚地堆滿了水沫似的雪,亭前的樹上,雪著得很重,在雪的下層並結了冰塊。旁邊有幾株山茶花,正在豔開著粉紅色的花朵。那花朵有些墮下來的,半掩在雪花裏,紅白相映,色彩燦然,使我們感到華而不俗,清而不寒;因而聯憶起那“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美人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