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衡哲再遊北戴河陳衡哲
陳衡哲(1893—1976)女,字莎菲,湖南衡山人。作家,教授。一九一八年開始文學創作,十年動亂期間精神頗受刺激。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小雨點》;散文《衡哲散文集》等。
再遊北戴河
提到北戴河,我們一定要聯想到兩件事,其一是洋化,其二是時髦。我不幸是一個出過大洋也不曾洗掉泥土氣的人,又不幸是一個最笨於趨時,最不會摩登的人。故我的到北戴河去——不僅是去,而且是去時心躍躍,回時心戀戀的——當然另有一個道理。
千般運動,萬般武藝,於我都是無緣的,雖然這是我生平的一件愧事。想起來,我幼小時也學過騎馬,少年時也學過溜冰,打過網球,騎過自行車,但它們於我似乎都沒有緣。一件一件的碰到我,又一件一件的悄悄走開去。在我的意誌上從不曾留下一點點的痕跡,在我的情感上也從不曾留下一點點的依戀和惆悵。卻不料在這樣一個沒出息的人身上,遊泳的神反而找到了一個忠愛的門徒。當我躍身入水的時候,真如渴者得飲,有說不出的愉快。遊泳之後,再把身子四平八穩的放在水麵,全身的肌肉便會鬆弛起來,而腦筋也就得到了比睡眠更為安逸的休息。但聞呼呼的波浪聲在耳畔來去,但覺身如羽毛,隨波上下,心神飄逸,四大皆空。
除去遊水之外,北戴河於我還有一個大引誘,那便是那無邊無際的海,當你坐著洋車,自車站出發之後,不久便可以看見遠遠的一片弧形浮光,你的心便會不自主的狂躍起來,而你的窒塞的心緒,也立刻會感到一種疏散的清涼。此次我同叔永在那裏共住了六天。最初的四天,是白天晴日當空,天無片雲,入夜烏雲層層,不見月光,但我們每晚仍到沙灘上去看雪浪拍岸,聽海潮狂嘯。雖然重雲蔽月,但在微明半暗之中,也可以另外感到一種自然的偉大。有一天,夕陽方下,餘光未滅,沙上海邊,闃無一人。遠望去,天水相接,一樣的無邊無垠。忽見東方遠遠的飛來了三隻孤鳥,它們飛得那樣的從容,那樣的整齊。飛過我們的坐處,再向西去,便漸飛漸小,成為三個黑點。黑點又漸漸地變淡,淡到與天際浮煙一樣,才不見了。那時不知怎的,我心中忽然起了一陣深刻的寂寞與悲哀。三隻孤鳥,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到何處去,在海天茫茫,暮色淒涼之時,與我們這兩個孤客,偶爾有此一遇,便又從此天涯,山石海潮,千古如此,而此小小的一個遇會,卻是萬劫不能複有的了。
朝日出來的地方,在東山的背後,故我們雖可以看見朝霞,但不能見到朝陽。待朝陽出現時,已是金光滿天,人影數丈了。落日也在西山背後,隻有滿天紅霞,暗示我們山後的情景而已。唯有月出是在海麵可見的。我們天天到海邊去等待,天天有烏雲阻障。到了第五晚,我們等到了七點半鍾,還不見有絲毫影響。那時沙灘上一個人也不見了,天也漸漸黑了下來,環境是那樣的靜,那樣的帶有神秘性。忽然聽見叔永一聲驚叫,把我的靈魂從夢遊中驚了回來。你道怎的?原來在東方水天相接處,忽然顯出一條紅光了。那光漸漸的肥大,成為一個大紅火球,徘徊搖蕩在天水相接處。不到一刻鍾,便見滄波萬裏,銀光如瀉,一丸冷月,傲視天空。我們五天來忠誠的守候,今天算是得到了酬報。於是我們便趕快回到旅館,吃了晚飯,雇了人力車,到聯峰山去,在蓮花石公園的蓮花石上,鬆林之下,臥看天上海麵的光輝。那晚的雲是特別可愛,疏散的是那樣的瀟灑輕盈,濃厚的是那樣的整齊,那樣的有層次,它們使得那圓月時時變換形態與光輝,使得它更加可愛。不過若從水麵上看,卻又願天空淨碧,方能見到萬裏銀波的偉大與清麗。
最後的一天,我們到東山的一位朋友家去,玩了大半天。我又學到了一個新的遊泳法。晚上又同主人夫婦兒女到鴿子窩去吃野餐,直待滄波托出了一丸紅月。人影漸顯之後,主客方怏怏的戴月歸去。我們也隻得怏怏的與主人夫婦道別,乘著人力車,向車站進發。一路尚見波光雲影,閃爍在樹林之中,送我們歸去。
北戴河的海濱是東西行的一長條沙灘,海水差不多在它的正南,所以那裏的區域,也就可以粗分為東中西的三部。
東部是以東山為大本營的。住在那裏的人,大抵是教會派,智識也不太新,也不太舊,也不太高,也不太低。他們生活的中心點是家庭,常常是太太們帶著孩子在那裏住過全夏,而先生們不過偶然去住住而已。他們中間十分之九是外國人,尤以美國人為最多,其中約占十分之一的中國人,也以協和醫院及教會派的為多。他們大概是年年來的,彼此都很認識,但對於外來的人,也能十分友善。我在那裏遊水的時候,常在水中遇見許多熟人,又常被人介紹,在水中和不認識的人拉手,說:“很高興認識了你!”但實際上何能認識?一個人在水中的形狀與表情,和他在陸地上時是很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