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狂風怒號,暴雨悲泣。我倆默不作聲地吃著。我每吃一口,總要抬頭看看他的麵孔,期待從外貌上察看到他心中的隱秘,了解他的習慣嗜好,弄明他的意圖希冀。
吃罷晚餐,他提起火爐旁的那把銅壺,倒了兩杯芳香四溢的咖啡,然後打開滿裝香煙的盒子,從容安詳地說:“老弟,請吧!”
我抽出一支香煙,端起咖啡杯子;此時此刻,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望著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微微點了點頭,接著點著香煙,呷了口咖啡,說:“在這樣一座孤零零的禪房裏,居然酒、煙、咖啡俱備,當然你會感到驚愕。也許這裏有吃而且能住,就已經使你覺得意外了。我不責怪你,因為你和許多人一樣,以為遠離眾人,也就疏遠了生活及其天然情趣與歡樂。”
“是的,先生!”我回答說,“我們總以為棄絕塵世、專心崇拜上帝的人,也把世間一切情趣歡樂統統拋到腦後,獨處幽居,過著苦行僧的艱苦生活,隻能以青草果腹,飲泉水解渴。”
他說:“生活在世人間,並不妨礙崇拜上帝;向上帝頂禮膜拜,亦無需離群索居。我離開塵世,並非為了尋找上帝,因為在我父親家裏及其他任何地方,都能找到上帝。我之所以離開眾人,因為我的性格與他們不同,我的理想也與他們不一。我之所以離開眾人,因為我發覺自己是個向右轉的輪子,而他們的輪子全向左轉。我棄絕城市,因為我發現城市是棵茂盛巨大而腐朽的老樹,根紮地下黑暗之中,枝插天上烏雲之外,而其花卻是貪婪、墮落和罪惡,其果則是悲哀、苦難與憂傷。某些改良家試圖對之施以嫁接術,希望改其本質,然而都沒能成功,到頭來一個個精神抑鬱,在絕望與遺憾中匆匆別離人間。”
這時,他靠近火爐,仿佛因為看到他的話對我產生了影響而感到欣興。他提高嗓門,接著說:“不!我之所以離群索居,並不是為了祈禱、修行。因為祈禱是發自內心的歌,縱然與千百人的呐喊聲混在一起,也可以傳入上帝的耳裏;至於修行,則隻是征服肉體,扼殺欲望而已。我的信仰與此毫不相幹。上帝把軀體建為靈魂的廟宇,我們理當保衛它,使其堅固、清潔,令之宜於靈魂棲息。不,老弟!我之所以離群索居,並非為了祈禱、修行,而是為了遠離眾人,逃避他們的法律、訓誡、傳統、思想和他們的喧囂與哭號。我之所以離群索居,因為我不願意再看見那種男人的臉麵:他們出賣靈魂,用得來的錢去購買那些遠不如他們的靈魂貴重的東西。我之所以離群索居,因為我不樂意看見那種女人:她們伸長脖子,昂首闊步,擠眉弄眼,得意忘形,唇帶千種微笑,心裏隻有一個目的。我之所以離群索居,是為了不和那些半瓶子醋們坐在一起,因為他們隻在夢中看到過知識的幻影,自以為站在知識中心;醒時看到真理的一個影子,卻以為自己掌握了它的實質。我之所以離群索居,因為我厭惡討好那種粗俗男性:他們把溫和當成軟弱,將寬容視為怯懦,視不肯苟且為自高自大。我之所以離群索居,因為我與那些一心發財的人打厭了交道:他們認為太陽、月亮和星辰都是從他們的錢櫃裏升起來的,而且還會落到他們的口袋之中。我之所以離群索居,因為我與那些政治家們相處已感到精神疲倦:他們視民眾願望為兒戲,整日誇誇其談,說得天花亂墜,而目的隻是蒙騙公眾耳目。我之所以離群索居,因為我與那些神父、教士們在一起感到心煩意亂:他們口口聲聲訓教別人,而自己從來不以身作則;要求別人如何如何,他們自己從不身體力行。我之所以離群索居,因為我從來沒有從人們手裏得到過什麼,除非以我的心血付出相應的代價。我之所以離群索居,因為我看厭了那座被稱為文明的大廈:那巨大建築果然工藝精湛,然而卻坐落在人類骷髏堆成的山丘之上。我之所以離群索居,因為精神、思想、心靈和軀體的生命就在這幽靜之中。我愛這荒無人煙的曠野,因為這裏陽光燦爛,鮮花芬芳,溪水歡唱。我愛這高峻山巒,因為這裏春來生機盎然,夏日萬物蔥蘢,秋至歌聲遍野,冬臨嚴酷無情。我來到這孤獨寂靜的禪房,意在探索大地秘密,更加接近上帝的寶座。”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仿佛卸掉了肩上的千斤重擔,二目間閃爍著奇異光芒,臉上綻現出自信自尊、緊毅果斷的神色。
幾分鍾過去了。我望著他,因為我心中的疑團解開了,自然感到欣慰。我說:“您說的完全對。先生,您診斷出了社會的疾病,您真是一位精明的醫生。作為一名醫生,在病人痊愈或死亡之前,他是不能離開的。您同意這個看法嗎?世界極需要像您這樣的人,您對眾人大有益處,而您卻避開他們,實在不合情理。”
他凝視我片刻,然後用失望、苦澀的語調說:“起初,醫生們都想把病人從病患中拯救出來,於是,有的拿來手術刀,有的帶來各種藥品。可是,病人還未痊愈,醫生們卻失望地死去了。倘若時代病夫能安臥在自己的肮髒病榻上,靜心調理那久治不愈的潰瘍,那該多好!然而那病夫卻伸出手來,抓住護理人員的脖子,將之一一掐死。更使我火冒三丈的是,那個可惡的病夫先把醫生殺死,爾後合上眼睛,自言自語道:‘啊,他真是一位了不起的醫生……’不,老弟,在世人中間,有益於他人的人是不存在的。一個再高明的農夫,也不能讓田地寒冬裏長出莊稼。”
我回答道:“先生,世上的寒冬會過去的,隨之而來的便是明媚絢麗的春天,屆時田野上百花競開,山澗裏溪流歡唱。”
他雙眉緊鎖,歎了口氣,語調憂傷地說:“但期我能弄明白,上帝能否把人的生命,乃至整個時代,分成若幹部分,令其各部分像一年中的四季那樣周而複始,更替交換。一百萬年之後,地球上的人們能夠過上安定、體麵的生活嗎?會出現一個人皆讚美的時代嗎?到那時,人們無憂無慮,欣沐白日陽光,安享夜色寧靜。這樣的理想會變成現實嗎?在大地飽餐人肉、足飲人血之後,這樣的時代會到來嗎?”
說到這裏,他站了起來,高起右手,仿佛在指著另一個世界,說:“那是遙遠遙遠的夢想,而這禪房不是幻夢之家。我隻知道一條公理,它不僅適用於這座禪房的角角落落,而且適用於這高山峽穀的每個地方。這條公理便是:我是個人,能知肚餓口渴,有權從自製器皿裏拿麵包而食,取生活的佳釀而飲。因此,我才離開眾人餐桌筵席,來到這個地方度過我的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