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崎藤村三位來客島崎藤村
島崎藤村(1872—1943)日本現代著名詩人、散文家和小說家。他的代表作有長篇小說《破戒》和散文集《千曲川風情》。
三位來客
“冬”訪問我來了。
老實說,我在等候一個比“冬”更為醜陋的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她貧寒憔悴,昏然欲睡,瑟索顫栗著。可是細細端相來到身邊的“冬”的模樣,不禁使我驚訝,她同我腦海中原有的印象及推測迥然不同。
我於是問道:
“你就是‘冬’嗎?!”
“瞧你說的,你到底把我當成誰啦?原來你竟如此地誤解了我!”
“冬”回答道。
“冬”指著形形色色的樹木給我看。她說你瞧那滿天星!我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枯槁的紅葉早已落盡,一條條棕色的細嫩枝條冒出新芽,不論是水靈靈的泛著光澤的嫩枝上,還是破節而出的幼芽上,都充滿了冬天的光輝。豈止滿天星?梅也伸出了墨綠的嫩枝,有的竟長到一尺多了。杜鵑雖縮作一團蹲伏在那兒,卻毫無惶惶悚悚的樣子。“冬”又叫我看山茶樹。它那映著冬陽油光碧綠的葉片,放出一種不可名狀的鮮豔光彩,而它那碩大的花蕾便從這茂密的葉叢中探出頭來。山茶花開放時仿佛帶著一種莊重的笑容,有些花朵開得很早,甚至在霜降之前就已開敗了。
“冬”又手指八角金盤給我看,這樹色彩新奇,白中透綠,綠中泛白,它那矯健有力的花形打破了周圍的平淡。
我曾在異鄉的旅店度過三個陰暗的冬天。每至淒風冷雨天氣,拉窗上一片昏暗,我總要憶起那巴黎之冬。在那兒,每年一到天時最短的冬至前後,上午九點左右剛剛天明,下午三點半就又進入黑夜了。波德萊爾法國象征派詩人。在其詩中把北極的太陽描繪成燃燒得通紅而又極其冰冷的一團,其實這樣的太陽,散步在巴黎街頭上是經常可見的,勿須去遐想北極盡頭的情景。在巴黎隻有馬路兩旁凋零的七葉樹之間的草坪還毫無枯色,一片蔥翠,形成一副別致的冬景。不過,還是舍發奴法國畫家,反官學派代表人物,後傾向擬古派,中年以後專畫裝飾畫。在其壁畫“冬”中所描繪的那種灰暗、深沉、寂靜的色調才恰當地表現了那裏的自然景象。
闊別數載,我又重來東京郊區過冬。連室內也充滿冬陽的燦爛光輝,這是我三年羈旅生活中從未見過的。並且,在這樣的季節裏能仰望遼闊無邊的蒼穹也是難得的。我記得當時來到我身邊輕聲低語的,似乎就是武藏野之“冬”。
此後,“冬”每年都來訪問我。移居麻布過冬以來,我益發改變了對這位來客的看法。提起“冬”我就想起在信濃所見到的“冬”,它對我來說最為親切。那時我每年要和“冬”一起生活長達五個月之久。可是那裏一到冬天,山上所有的東西就都銷聲匿跡了,因此我連“冬”的笑臉也未曾見過。早在十一月上旬,初雪就遍灑群山。等那灰暗、淒冷、含著雪意的天空中,連點陽光也難得看見時,淺間火山的噴煙也隱形藏跡,不見了蹤影,就連千曲川的流水也被封於冰下。我舉目所見,惟有一片深深的不消融的積雪!這雪把我破舊住宅的庭園也埋沒在下麵,並且,有時甚至高出北麵房廊的地麵。垂在簷下的利劍般的冰溜竟有二、三尺長。在那漫漫的寒夜裏,屋內立柱常被凍裂而發出聲響,我聽著那裂聲,簡直象蟄伏洞中的蟲豸一般縮作一團。
正是這個“冬”給我造成了先入為主的成見。我在那兒的山上,先後七次迎接“冬”。而這些“冬”留給我的印象隻是一片灰蒙蒙而已。我在巴黎見到的“冬”沒有這麼深厚的積雪,但是灰暗的色調卻不亞於信濃山區。所以那次我遠遊歸來,見到久別而來訪的“冬”時,我怎麼也不敢相信她就是“冬”!
天涯歸來迎接第三個“冬”的時候,我第一次仔仔細細地觀察了常青樹的嫩葉,這是從未有過的嚐試。迄今,我隻一心注意幹枯凋零的霜葉,卻忽視了初冬生發的常綠樹的新葉。而這初冬的新葉恰是一年之中觀看樹木世界所見的最美麗動人的影物之一。這年的“冬”還把羅漢鬆的翠葉和紅果滿枝頭的硃砂根等指給我看。硃砂根的果實也有白色的。這樣濃豔的珠光玉色,非冬天是無法欣賞到的。“冬”又指著櫟樹給我看,瞧那微黑壯實的軀幹,纖細卻不失矯健之態的枝條,宛如一座座哥特式的建築物。更見那櫟樹的嫩葉映照在冬陽之下泛出難以形容的深沉光輝。
然後,“冬”對我說道:
“你過去竟然如此地誤解了我。可是我今年還給你小女兒帶來了禮物。她那紅紅的臉蛋也是我的一點點心意!”
“窮”訪問我來了。
這位客人擺出一副自幼就是老熟人的麵孔,竟隨隨便便地走到我身邊。老實說,我每次見到這位頻頻來訪的客人,總覺得他比“冬”更為醜陋。他仿佛要說“喂!咱們是老相識啦!”隻要一見麵,我就得低下頭來。我實在無法久久地注視他。可是這次我仔細端詳來到我身邊的這位客人時,竟意外地發現了他的溫和的微笑。於是我不能不以原來尋問“冬”的那種口氣向這位客人發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