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烈文秋外套黎烈文(1 / 2)

黎烈文秋外套黎烈文

黎烈文(1904—1972)湖南省湘潭縣人。現代作家,文學翻譯家。主要作品有小說集《舟中》;散文集《崇高的母性》、《法國文學巡禮》;譯有《伊爾的美神》、《兩兄弟》、《紅與黑》、《脂肪球》等。

秋外套

回國後已經過了兩個秋天了。那兩個秋天都模模糊糊,如煙如夢,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直到今年秋天,這才得著一點閑時閑情,偶然逛逛公園。

在上海所有的公園裏麵,誰都知道兆豐公園是最好的。除掉缺欠藝術品(如美麗的銅或石的雕刻)的點綴外,其他花木池沼的布置,和我見過的歐洲有名的公園比較起來,都沒有絲毫愧色。我有時帶著一本書走進園子,在樹下聽聽蟲鳴,在池邊看看鴨泳,是可以把每天見聞所及的許多可憎可惡之事,暫時忘掉的。

這天因為貪看暮靄,不覺回家得遲了。獨自坐在荷池旁,悠悠然從深沉的默想裏醒轉來時,四圍早已一個遊人都沒有,昏暗中隻見微風吹動低垂的柳枝,像幽靈似的搖擺著,遠遠近近,一片蟲聲,聽來非常慘戚。我雖喜歡清靜,但這樣冷寂得頗有鬼趣的境地,卻也無意留連。忍著使人微栗的涼風,循著裝有路燈的小徑走出公園時,我頓時憶起那件擱在箱裏的秋外套,和幾年前在外國遇到的一個同樣荒涼得使人害怕的夜晚。

那時我和冰之都住在巴黎。我們正像一切熱戀著的青年男女一樣,力求與人相遠。某天,我們忽然想起要搬到巴黎附近的小城去住。於是在一個正和今天一般晴朗的秋天,我們毫沒準備地由裏昂車站乘著火車往墨蘭(Melun)。

這小城是曾經有兩位中國朋友住過都覺得滿意的,離巴黎既近,生活也很便宜。但不幸得很,我們那天在許多大街小巷裏瞎跑了半天,卻什麼也沒找到,隻在離塞萊河(Seine)岸不遠的一家小飯店裏吃了一頓可口的午餐。現在回想起來,那樣鮮嫩的烤雞,我大概一生也不會再吃到的了。

飯後,玩了一些地方,我們的遊興好像還沒有盡,冰之便提議索性到更遠的地方去看看。我們坐著火車隨便在一個小站下了車。這裏簡直完全是原野。車站前後左右都是收割了的麥田。隻在離車站約莫半個基羅米突的一座小丘上有個小小的村莊。我們到那村莊上走了一圈,飽嗅了一陣牛馬糞溺的臭味。後來一個好奇的老太婆邀我們到她家裏去歇腳,和我們問長問短,殷勤地拿出一盆自己園裏出產的酸梨款客。當她知道我們在找房子時,便慨然願意把她的住宅的一半租給我們。她指給我們看的兩間房子雖也還幹淨,並且有著一些古色古香的家具,但我們一想到點的是油燈,吃的是井水,便把一切詩情畫意都打消了。我們決定趕快回巴黎。

走回那位置在田野正中的小站時,天已快黑了,而開往巴黎的火車,卻要晚上九點鍾才會經過那兒。這天那小車站除掉我們兩個黃臉男女外,再沒有第二個候車的乘客。站上職員因為經濟的緣故,不到火車快來時,是決不肯把月台上的電燈開亮的,讀者諸君試去想像罷,我們這時簡直等於遺失在荒野裏麵了。四周一點人聲都沒有,隻有一輪明月不時露出雲端向我們狡猾地笑著。麥田裏各種秋蛩的清唱,和遠處此起彼應的犬吠,送入耳朵裏格外使人不安。尤其是冰之,她簡直像孩子似的害怕起來了。我記起有位法國詩人說過,人在夜晚和暴風雨的時候常常感到自然的威壓。這話是很有道理的。為什麼夜晚會使人感到威壓呢?想來大概因為黑暗的緣故。人原是憎惡黑暗,追求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