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慕
劉思慕(1904—1985)現代作家,廣東省新會縣人。原名劉燧元,曾用筆名劉穆、君山、思慕、小默等。二十年代初曾與梁宗岱、葉啟芳等創立廣州文學研究會,編輯出版《文學周刊》,發表新詩和散文。作品有遊記《歐遊漫記》;詩集《生命之歌》(與王統照合刊);散文集《櫻花和梅雨》等。
鐮倉海濱的黃昏
偶然的機緣使我從一住整年的東京轉到鐮倉海濱——久已憧憬著的海濱去,然而不是在海的季節,而是在寥落的,還灑著冷雨的初春。正因為這個緣故,我能夠終日閉居在闊人歇夏的花廳似的寬敞的屋子裏,以不閑靜的心,飽嚐著閑靜的滋味。
房子不是麵臨著海濱,但一出門幾步便可以眺見海。在白天裏,從大玻璃窗望出去,低空垂著灰色的濕雲,鬆樹和裸禿的雜樹,雜亂的菜畦,灰褐色的板舍,偶走過的牛車,都在薄薄的陰沉的霧靄中粘滯著。在黑夜裏,隻聽見密密的沉悶的鼓聲,和不辨是鬆聲還是濤聲的單調而有節拍的音響。房子太大了,寥寥的幾件夏天家具隻更顯得空廓,在空廓中,冷和靜籠罩著一切,早眠的夜是漫漫的,閑的白天也是無盡。
海邊是去過幾回,頭一回是在風定的傍晚時候。到海岸的道是一條交叉著高高的鬆蔭的泥路,兩邊閑置著園林如海的別莊。出到海邊,首先看到一個用人工引入海水堵成的“釣堀”。矮欄外停著一輛小汽車,在池的周圍坐著十幾個上流的釣客。池的方圓才不過十來丈,差不多給長長的釣竿架滿了。釣竿不斷地在舉高,投下,一尾扁身的海魚上了一個老頭子的鉤了,伺候著的釣場的下女連忙走來幫用小網來撈,花胡子覆著的嘴上裂著得意的微笑,馬上便有好幾個人挪到他的左右來拋下釣絲了。從池後的食堂裏還走出一個披著圖案鮮豔的和服的青年女人,在男伴幫著她整理釣竿之後,也有意無意地投下去。豐圓多肉的粉臉上捺著一抹猩紅的嘴唇,在落日的黯淡中更紅得刺眼。
釣堀過去,便是一片海灘,兩端的突出的綠樹茸茸的山岬把海抱著。日頭還沒有落盡,在西端的山岬上的灰色的白色的雲簾中隱現著,微弱的陽光斜射到的地方,海水散著淡金的光彩,除了訇訇作聲徐徐刮到岸上來的一線又一線的白浪外,海上看得到的差不多隻是一兩隻低飛的海鷗,連遠帆的影也是渺然。
沙灘上卻雜亂得很,七橫八豎地擱著幾隻朽舊的小船,歪斜的木架上盤著纜和繩,旁邊鋪著已破的大魚網。在還滲著水的地方,堆著給浪卷上來的海中植物——暗綠色的海帶,紫紅色的海藻,——大半已腐爛了,旁邊還雜著碎爛的貝殼,和夏天遊人們拋下的廢物。走過處,無數的蠅蚋飛散起來。沒有人的地方一隊肥大的烏鴉飛下來啄食。臨著沙灘縱然裝點有不少朱紅的,海綠的,像油畫中所見的那樣精致的Bangabo式的別墅,但是漁村似的荒涼意味卻把這黃昏浸透了。
海風是弱的,但飽蘸著清新而沉重的濕氣,軟膩地漾著散著一般海藻特有的氣味——鮮中帶腥的快適的氣味,滲進我的嗅覺和味覺來。
從遠遠的堆著海藻的水際,踅來一個扶著手杖佝僂著的人,低頭在撿尋什麼東西似的,我想起了《拾落穗》的名畫中人來。走近時我才看出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貧婆子,包著襤褸的額頭下深刻著海風賞給她的無數皺紋,補綴的裙腳和肮髒的襪給水濕透了。她用杖細撥著那腐壞的昆布,一看見有紫紅色像離披細碎的柏葉一樣的海藻,便用手撿上來。“這大概是能吃的吧?”我心裏想。
薄霧已把遠遠的山岬蒙上了,海和沙灘在灰暗中越顯得微茫,浪聲比來時緊了一點,沾了濕風的兩頰感到像冷露一般的涼意。我再在海邊蹀躞一會,回去的時候老婆子還沒有走,手上的海藻還不盈握,經過釣堀時往裏頭一望,已闃然無人,心想剛才在這兒釣海魚的一對青年男女,早已帶著勝利的歡悅,驅使著自用汽車回去吧。
返東京的前一晚,恰是有月亮的夜,我又踱到海邊去。眼前一片浩瀚的沙灘,再過去是無盡的灰暗,除了從“釣堀”送出女人語聲外,空無一人,不,隻有我和印在沙上的我的影。在白雲中穿插著的上弦月和疏疏的星辰顫出來的銀灰色的光下,沙灘像是比白天更加廣漠,假如沒有背後的臨海的人家漏出來的燈光,和遠處山岬的漁火似的微亮,我真疑是跋涉在無人的大漠中了。
在無風的夜的寥廓的深處,隻有海濤在響著,格外的柔和,格外的調勻。涼濕的夜氣,微微的海藻的鮮味,像是給月光的輕紗濾過那樣,別有一種爽潔的感覺。
一步一步踱到堆著黑暗的海藻的濕沙上去,海才看得真切。一重一重又一重的海濤的陣,挨次的向著岸卷過來,恍惚幾幅無盡長的鑲著銀白色的,墨綠色的絲帶在廣大的灰暗中掀動著,翻騰著。我站了才一會,濤的來勢越洶湧了,我隻得一步一步的後退。心裏想,這就是“海潮生的時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