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前往喜馬拉雅山泰戈爾(3 / 3)

所以,望見雨雲,幸福的人也感慨不已。雨雲無求於人類,能把人帶出平日熟悉的生活圈子。雨雲與我們每日的思考、奮鬥、事業毫無幹係,因而能賦予我們的心靈以閑暇。心靈於是不接受束縛,被主人詛咒而謫居的藥叉的離愁又在胸中騰湧。人際關係酷似主人與奴仆的關係,雨雲使人忘懷人世間不可缺少的關係,心靈於是衝出重圍,奮力開辟自己的道路。

雨雲以幽黑,以霹靂,以變幻的嶄新畫麵,將恢宏渾沌的未來的跡象投向熟悉的大地;攜來悠遠年代古老邦國的濃蔭。這時,世界的記事本上羅列的不可能,刹那間讓人感到轉變成了可能。翹首遙望的思婦不再相信事務之繩綁住的夫君不會歸家,她懂得人世間嚴厲的法則,但不過是在理智上而已;天昏地暗的雨天,她心裏不覺得法則強大得難以違抗。

我沉思著——在我的視野裏,享受壓小了永恒闊大的世界。我所知曉的它的大小,相同於我與之接觸的範圍。我沒有承認在我享受之外的它的存在。生活受縛,僵化,同時也桎梏它不可缺少的那部分天地。我在我的中間,我的天地裏,看不見任何奧秘,因而性情澹泊;我認為我看透了自己,斷定也洞察我的活動天地。恰在此時,柔和的暝暗淹沒了東方的地平線,不知何處飄來了千百年前迦梨陀娑描繪的雨雲。它不屬於我,不屬於我的世界。它把我引向青春不衰的去處,引向萬世的離愁別意、日日團聚的承諾,引向滿目永恒美的蓋拉莎聖山沒有足跡的宮闕。於是我平日認識的世界顯得很微小;未曾認識的,變得宏大;未曾獲取的,比獲取的更加真切。憑借自身的力量,我隻贏得了生活極少的一部分;巨大的部分,我尚未觸及。

豐滿輕盈的新雨,遮蓋了我的工作場所和熟悉的世界,讓我獨自立在一切法則之外不可言喻的情感的境地;攫奪了我在世的年華,置我於無量年壽的廣渺之中;催我攀登羅摩山修道院內杳無人影的秀峰。我不由地記起岑寂的山脈,我曾常住的寓所,心馳神往的財神的天宮之間,一個幽遠奇妙的世界。那兒層巒疊翠,林泉淙淙,花苑裏綠陰婆娑,飄浮著新雨潤澤的素馨花的清香。心靈在芳林、村落、山崖、河畔徜徉,領略著新奇的幽美,渴望進入消釋千古離恨的所在,如同鴻雁急切地飛往瑪納斯聖湖。

除了《雲使》,沒有第二部描寫新雨的傑作。《雲使》用雋永的語言狀寫雨天蘊含的愁思。自然界一年一度雨雲節日的無可言傳的詩美,在人的語言裏沉澱了下來。

《前雲》在我們的想象麵前展示廣闊的世界。雨季的第一天,我們這些家道殷實的人待在家裏,愜意地半閉著雙目,迦梨陀娑筆下的雨雲驟然降臨,引誘我們出屋。遠離我們的牛廄、倉廩,漩渦迭出、令人蹙眉的納爾馬達河印度中部的一條河。,羅摩山麓金色花競相開放的叢林,鄉村老翁家門前榕樹上鳥雀的啼鳴,遮蔽我們熟識的窄小天地,以奇異的“美”的真實形態鮮明地呈現在我們的眼前。

詩人迦梨陀娑不曾因離人心情急迫而縮短行程。他循著他的思路,逾越雨季淺藍的雲影遮翳的山川城鎮,緩緩而行。他不能回絕對他驚喜的眼睛的召喚和迎迓。他以離情的熾烈誘出讀者的心,使之在路途的美景中流連忘返。伸向魂牽夢繞的目的地的道路雖說漫長,但兩旁迷人的景色不容忽視。

細雨霏霏的日子,我們的心靈欲拋卻過膩了的世俗生活。詩人迦梨陀娑在“前雲”中唱起被他激活的這種欲望的讚歌,把我們變作行雲的良伴,進入新奇的情境。那兒的鮮花未被聞過,未被我們的世俗生活汙染;想象未被關押在俗氣的城堡裏。我的交織著甘苦、困倦的生活也不曾侵擾那雨雲般的境界,中年的惰性不曾將它限製在自己的花園裏。

《前雲》詳敘陌生的境界。新雲所做的另一件事,是在我們四周營造極為幽靜的氛圍,讓人體味苦戀的內涵,鼓勵心靈在至美的王國尋覓萬世忠貞不渝的情侶。

《前雲》中,千姿百態的奇景全力襯托至美。《後雲》裏,歡愉回歸於“純真”。人間幸福的旅程是從繁複的勢態中間開始的,團圓的結局通過天國的純真得以體現。

新雨紛紛揚揚的日子,誰不說世事的狹窄地域是謫居之處!受到天帝的詛咒,我們羈留凡世,行雲呼喚我們踏上旅程,於是有了《前雲》裏的歌;行雲許諾;旅程的終點是恒久的歡聚,這消息從《後雲》裏傳播出來。

其實,每個詩人的作品的深處,都飄蕩著《前雲》和《後雲》。每一部名篇巨製呼喚我們向往壯闊的天地,對我們昭示靜謐的去處;首先斫斷羈勒,然後讓我們擁抱博大;早晨送我們上路,黃昏迎我們歸家;以嫋嫋樂音導引我們上天入地地遨遊,末了讓我們置身於充滿歡樂的和聲之中。

詩人如果隻有樂音,而無和聲;隻有熱情,而無承諾,他的詩作不可能躋身於名作的行列。最後應該到達某地,懷著這樣的希冀,我們離開熟識的環境,與詩人一道出發。他若帶領我們走過鮮花怒放的大道,冷丁把我們撇在幽深的洞口,這是一種背叛。所以,我們閱讀詩人作品的時候,往往提出兩個問題:一,他的《前雲》引我們前往何處?二,他的《後雲》送我們抵達哪座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