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時而認真地為他的表上弦,由於認真得過了頭,金表不久不得不寄回加爾各答修理。
父親有一本梵語《摩訶婆羅多》,他喜歡的章節全劃上記號。他叫我抄錄那些章節及孟加拉語譯文。我在家裏是個無足輕重的男孩,此時受此重任,自然感到不勝榮幸。
送別了一本破舊的藍色練習本,我搞到一本精美的日記本。從此,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利用日記本及其考究的封麵維護詩歌創作的光榮上麵。寫詩的同時,努力在想象的麵前,樹立自己的詩人形象。在波羅普爾逗留期間,我愛坐在花園旁邊一株幼小的椰子樹下,伸直腿,在紙上寫滿詩句。然而,充沛的激情未能使那些詩作免遭失傳的下場,它們最合適的載體——封麵考究的日記本,步它兄長(藍色練習本)的後塵,也杳無蹤影了。
離開了波羅普爾,我們先後在薩哈卜甘傑、達那普爾、阿拉哈巴德、坎普爾等地小住,爾後到達旁遮普省首府阿姆利則。
在我心目中,阿姆利則的金廟和天宮一樣。好幾天早晨,我跟隨父親前去瞻仰湖中央錫克教的廟宇。那裏經常舉行宗教活動。我父親坐在錫克教徒中間,突然聲調悠揚地與他們一道讚頌神明。他們聽見一個異鄉人竟能唱他們的頌神曲,驚異之餘,極為熱情地對他表示歡迎。他歸來時總帶著他們饋贈的冰糖和甜食。
我們在阿姆利則住了將近一個月,四月下旬,向達拉霍希進發。喜馬拉雅山的熱切召喚,已使我心神不定,在阿姆利則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們乘坐滑竿上山,一路望見山穀裏一片片早熟的春季作物,像蔓延的絢麗的火焰。我們早晨吃了牛奶、麵餅起程,傍晚在一座客店裏投宿。我怕漏看了什麼,一整天眼睛睜得大大的。山路轉彎處、溝壑裏,挺拔的樹木枝茂葉繁,濃蔭匝地。山崗像千年修行的隱士,幾泓澗水似他的女兒在他懷裏撒嬌,隨後淙淙奔出冷寂的暗洞,穿過樹陰,滑下蒼苔斑斑的褐黑的岩石。腳夫在陰涼處放下滑竿,稍事休息。我在心裏貪婪地說:“為什麼離開景色幽美的山區呢?在這兒定居多麼快活啊。”
到了帕格羅塔亞,我們住在最高的山峰上。雖說已是五月,天氣仍然寒冷,陽光照不到的陰坡,冰雪尚未融化。住所下麵的山坳裏生長著一大片雪鬆。我常常拄著鐵尖頂手杖,在樹林裏玩耍。巍然矗立的雪鬆像巨大的魔鬼,拖著長長的身影。他們都幾百歲了,那天一個渺小的男孩坦然地在他們身邊走來走去,他們對他沒說一句話!進入樹陰產生的特殊感覺,很像觸到陰冷滑膩的蛇皮。樹底下枯葉上糅雜的光影,有如原古巨蟒的奇特花紋。
靠外一間屋是我的臥室。夜裏躺在床上,透過玻璃窗遙望,朦朧的星光下,山頂的積雪閃著暗淡的光澤。記不清多少天夜裏,我睡眼惺忪地看見父親身穿赭色道袍,端著蠟燭台,輕手輕腳走到外麵鑲玻璃的遊廊裏,坐下做宵禱。
凝望著紅日噴薄升起,晨禱完畢,父親喝一碗牛奶,命我肅立身側,又誦念《奧義書》婆羅門教的古老哲學經典之一。中的經文,做一次祈禱。
之後,他帶我出去散步。他走得很快,別說我,連成年仆人也跟不上他。途中,我隻得走羊腸小道,抄近路趕回住所。
父親回來後,我照例學一小時英語。十點左右,用冰冷的雪水洗澡,一回也不許少。仆人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往雪水裏羼一瓢熱水。為了壯我的膽,他講述年輕時如何在不堪忍受的冷水裏洗澡的情景。
喝牛奶對我來說是一樁苦差事。我父親能一連喝好幾碗牛奶,我不敢肯定能否繼承他喝牛奶的本領。我必須跟他一起喝。無奈,隻得求仆人做手腳。不知他們可憐我還是關心他們自己,往我碗裏倒的奶沫往往比奶多。
用完午餐,父親再次授課。但我已經支撐不住了,清晨喪失的睡眠開始報複過早的起床,我一麵聽課一麵打瞌睡。看我實在不行了,父親宣布下課。可一刹間我的困意冰消雪化了,精神抖擻地出了大門,朝眾山之王——喜馬拉雅山奔去。
泰戈爾新雨新雨
年輕時的世界無比廣闊,我不曾望見我青春的邊沿。我在世上扮演怎樣的角色,究竟有何建樹,情感和創作中,我性靈的行程有多長,都無法預測,人世間密布不可窺測的奧秘。如今,我已抵達才華的極限,世界也縮小了,化為我的辦公室、起居室和遊廊。世界變得如此熟稔。教我幾乎忘卻類似的許多辦公室、起居室和遊廊已從地球上消失,像一個個影子,未留下一絲痕跡,多少人曾經背靠鬆軟的靠墊,把為打贏官司而進行密謀的內室當作世界永恒的中心,他們的姓氏連同骨灰隨風飄逝,再也找不回來,地球則依舊圍繞太陽運行。
但是,雨雲每年飽含著舊事飽含著甜美的新穎來臨的時節,我們從不對它產生誤解;因為它處於我們的使用範圍之外。它不會因我窘迫而蜷縮。在我受到朋友的欺騙受到仇敵淩辱,視線被障礙物切斷的時候,不僅我的額頭又刻上一條皺紋,不僅我心頭又烙上痛苦的印記,我遭受的打擊也落到我周遭的世界身上,它的水土有我的傷痕,有我的憂悒。刀朝我砍來,我四周的世界不會退縮,利箭射穿我的胸膛,也必然刺入它的肢體。世界身上疊印著我的苦樂,因而它是我的。
雨雲身上沒有我的任何痕跡。它是過客,飄然而來,飄然而去,片刻不停。我的衰老沒有接觸它的機會,它遠離我的希望和失望。
因此,古代大詩人迦梨陀娑在優禪尼城的波臘沙特山巔矚望的雨雲,我此刻也看得見。人類曆史的衍變影響不了它。然而,摩羅陀王國的奧潘梯城、毗迪娑城如今安在!長詩《雲使》《雲使》係迦梨陀娑所作,分為《前雲》、《後雲》兩卷。描寫因失職而謫居羅摩山森林裏的小神仙藥叉懇請一片雨雲傳遞他對妻子的思戀。描寫的雨雲以常舊而常新的姿態出現;國王毗格羅瑪狄達的京城優禪尼比雲團堅固得多,但像一個破碎的夢,縱有願望也無從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