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濟南的冬天老舍(1 / 3)

老舍濟南的冬天老舍

老舍(1899—1966)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北京人。現代著名小學說、戲劇家。一九六六年八月被迫害致死。著有《駱駝樣子》、《四世同堂》等小說,《龍須溝》、《茶館》等話劇。

濟南的冬天

對於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風,便是奇跡;濟南的冬天是沒有風聲的。對於一個剛由倫敦回來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見日光,便是怪事;濟南的冬天是響晴的。自然,在熱帶的地方,日光是永遠那麼毒,響亮的天氣反有點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國的冬天,而能有溫晴的天氣,濟南真得算個寶地。

設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請閉上眼睛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藍天底下,很暖和安適的睡著,隻等春風來把它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隻有北邊缺著點口兒。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裏,它們全安靜不動的低聲的說:“你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真的,濟南的人們在冬天是麵上含笑的。他們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覺得有了著落,有了依靠。他們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覺的想起:“明天也許就是春天了罷?這樣的溫暖,今天夜裏山草也許就綠起來了罷?”就是這點幻想不能一時實現,他們也並不著急,因為有這樣慈善的冬天,幹啥還希望別的呢!

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看罷,山上的矮鬆越發的青黑,樹尖上頂著一髻兒白花,好像小日本看護婦。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著: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等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就是下小雪罷,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古老的濟南,城內那麼狹窄,城外又那麼寬敞,山坡上臥著些小村莊,小村莊的房頂上臥著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畫的罷。

那水呢,不但不結冰,倒反在綠藻上冒著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貯蓄的綠色全拿出來了。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凍上;況且那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裏照個影兒呢!看罷,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罷,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麼清亮,那麼藍汪汪的,整個是塊空靈的藍水晶。這塊水晶裏,包著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上團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南。

老舍小麻雀小麻雀

雨後,院裏來了一隻麻雀,剛長全了羽毛。它在院裏跳,有時飛一下,不過是由地上飛到花盆沿上,或由花盆上飛下來。看它這麼飛了兩三次,我看出來:它並不會飛得再高一些,它的左翅的幾根長翎擰在一處,有一根特別的長,似乎要脫落下來。我試著往前湊,它跳一跳,可也又停住,看著我,小黑豆似的眼睛帶著點要親近我又不敢完全信任我的神氣。我想到了:這是一隻養熟的鳥,也許是從小便養在籠裏的,所以它不十分怕人。可是它的左翅也許是被養著它的或是別個孩子給扯壞了,所以它愛人,又不完全信任人。想到這裏,我覺得很難過。一隻鳥兒失去了翅膀,是多麼可憐的事情。這隻小鳥兒離了人恐怕不會活,可是人又那麼狠心,傷了它的翎羽。它被人毀壞了,可是還想依靠人,多麼可憐!它的眼睛現出進退為難的神情。雖然隻是那麼小的一隻並不美麗的小鳥,它的舉動和表情可露出了十分委屈和為難的樣子。它要保全它那點小小的生命,可不曉得怎樣才能夠保全。它對它自己和對人都沒有信心,可又願意從人那裏得到些依靠。它跳一跳,停一停,看著我,又不敢過來。我想拿幾顆飯粒誘它前來,可是又不敢離開它,怕小貓要來撲它。不過看看小貓並沒在院裏,我很快地跑進廚房,抓了幾顆飯粒。誰知我回到院裏,小鳥已經不見丁。我急忙向外院追去,看見小貓還在影壁前麵的花盆旁邊蹲著。我正想把貓趕走,貓已經發現了小鳥,一撲把它擒住了。可憐這嬌養慣了的小麻雀,連掙紮都不能掙紮一下,就被貓銜在嘴裏,隻剩一條尾巴和一隻小爪露在外邊,也不知還有命沒有了!

小貓銜著小鳥,一下跑進廚房,一下跑到西屋。我不敢緊追,怕它更咬緊了;可又不能不追。我雖然看不見小鳥的頭部,可還沒有忘記它那雙眼睛,那雙小黑豆似的預知生命危險的眼睛。現在那雙眼睛和我的一顆焦急的心中間隔著一隻小白貓。來回跑了幾次,我不追了。追上也沒用了,我想,小鳥至少已經半死了。貓又進了廚房,我愣了一會兒,又趕緊地追了去;那兩顆小黑豆似的眼珠一徑在我心裏睜著呢。

進了廚房,看見小貓在一段剛從火爐上拆下來的煙筒旁邊蹲著。小鳥可不見了。煙筒是橫放著的,小貓用腳往裏探。於是我的希望回來了,小鳥總還沒有死。因為那小貓出世也才有四個來月,還沒捉住過大老鼠,大概還不曾學會殺生,隻是把小鳥銜來玩玩罷了。正在這麼想,小鳥忽然出來了,貓倒像嚇了一跳,往後躲了躲。我一眼看見那小鳥的樣子,便難過到幾乎不敢再看第二眼。它已站不起來了,胸部幾乎貼著地,像人肚痛極了蹲在地上的樣子。身上並沒有血,可是身子卷做一團,非常的矮。頭低著,小嘴碰著地,兩顆黑眼珠比以前更黑更大了,像是並不看什麼,隻那麼頂黑頂大地愣著。它隻有那麼一點活氣,完全從眼裏顯現出來,像是等著貓再去撲它,因為它已沒有力量反抗或逃避;又像是等著貓赦免了它,或是忽然來了個救星。求生和求死的心情都流露在這兩隻眼裏,可又並不像是清醒的。它是胡塗了,昏迷了;不然它為什麼要從煙筒裏麵出來呢?可是,雖然昏迷,到底還有那麼一點模模糊糊的希望。這點希望使它注視在地上,等著,等著活或等著死。它完全把自己交給了這點希望,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