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貓沒有再撲它,隻拿它的小腳碰碰它。它隨著小貓的腳歪了歪,於是仍舊一動也不動,呆呆地注視在地上。它不預備反抗了,可是並非全無勇氣,因為它敢在貓的麵前一動也不動呢!我輕輕地過去,把貓抓住,放到門外去。小鳥還是沒有動。我雙手把它捧起來。它確是沒有受了多大的傷,雖然胸口上落了點毛!它看了我一眼!
我沒主意:把它放了吧,它準是死?養著它吧,家裏沒有籠子。我捧著它,好像世界上一切的生命都在我掌中似的。我不知怎樣才好。後來我把它捧到臥室裏,放在桌子上,看著它,它還是那麼地愣了半天,忽然頭向左右歪一歪,用它的黑眼睛瞟了我一眼,又不動了。可是現在它的身子長出來一些,頭掛得更低,似乎明白了一點什麼了。
老舍我的母親我的母親
母親的娘家是在北平德勝門外,土城兒外漫,通大鍾寺的大路上的一個小村裏。村裏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馬。大家都種點不十分肥美的地,但是與我同輩的兄弟們,也有當兵的,作木匠的,和當巡查的。他們雖然是農家,卻養不起牛馬,人手不夠的時候,婦女便也需下地作活。
對於姥姥家,我隻知道上述的一點。外公外婆是什麼樣子,我就不知道了,因為他們早已去世。至於更遠的族係與家史,就更不曉得了;窮人隻能顧眼前的衣食,沒有功夫談論什麼過去的光榮:“家譜”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沒有聽說過。
母親生在農家,所以勤儉誠實,身體也好。這一點事實卻極重要,因為假若我沒有這樣的一位母親,我之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個折扣了。
母親出嫁大概是很早,因為我的大姐現在已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婆,而我的大甥女還長我一歲啊。我有三個哥哥,四個姐姐,但是長大成人的,隻有大姐,二姐,三姐,三哥與我。我是“老”兒子。生我的時候,母親已有四十一歲,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閣。
由大姐與二姐所嫁人的家庭來推斷,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家裏,大概還馬馬虎虎的過得去。那時候定婚講究門當戶對,而大姐丈是作小官的,二姐丈也開過一間酒館,他們都是相當體麵的人。
可是,我,我給家庭帶來了不幸;我生下來,母親暈過去半夜,才睜眼看見她的老兒子——感謝大姐,把我揣在懷中,致未凍死。
一歲半,我把父親“克”死了。
兄不到十歲,三姐十二、三歲,我才一歲半,全仗母親獨力撫養了。父親的寡姐跟我們一塊兒住,她吸鴉片,她喜摸紙牌,她的脾氣極壞。為我們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縫補或裁縫衣裳。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兩大綠瓦盆。她作事永遠絲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她也給洗得雪白。晚間,她與三姐抱著一盞油燈,還要縫補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終年沒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還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舊的,櫃門的銅活已殘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麵上沒有塵土,殘破的銅活發著光。院中,父親遺留下的幾盆石榴與夾竹桃,永遠會得到應有的澆灌與愛護,年年夏天開許多花。
哥哥似乎沒有同我玩耍過。有時候,他去讀書;有時候,他去學徒,有時候,他也去賣花生或櫻桃之類的小東西。母親含著淚把他送走,不到兩天,又含著淚接他回來。我不明白這都是什麼事,而隻覺得與他很生疏。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是我與三姐。因此,她們作事,我老在後麵跟著。她們澆花,我也張羅著取水;她們掃地,我就撮土……從這裏,我學得了愛花,愛清潔,守秩序。這些習慣至今還被我保存著。有客人來,無論手中怎麼窘,母親也要設法弄一點東西去款待。舅父與表哥們往往是自己掏錢買酒肉食,這使她臉上羞得緋紅,可是殷勤的給他們溫酒作麵,又給她一些喜悅。遇上親友家中有喜喪事,母親必把大褂洗得幹幹淨淨,親自去賀吊——份禮也許隻是兩吊小錢。到如今,我的好客的習性,還未全改,盡管生活是這麼清苦,因為自幼兒看慣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