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蠡水碓陸蠡(3 / 3)

“是啊!我說城裏人不懂得青油的好處。譬如說,我們一家有兩三株烏桕樹,每年你不用耕鋤,不用施肥,可以采幾石桕子,拿到油坊裏去,白的外層剝下來製蠟燭,黑的芯子可以榨青油。桕子的殼燒火。這些都是天的安排,城裏人那裏懂得。”

第二筒煙又完了。現在放到燈上是第三筒,林伯伯忽然指著浸在油裏的燈芯,說:

“燈芯隻要點上一根便夠了。兩根多化一倍油。”

“因為伯伯們在這兒,點得亮點,給伯伯點煙。”媳婦說。

“討擾討擾。”

談話又移到燈還上麵。二伯伯和林伯伯談著燈芯是怎模樣的長在水邊的一種草,便是編席子的草。燈芯帶可以做藥。又說有一種麵,很脆很軟,像燈芯大小,叫作燈芯麵。

“蟹無血,燈芯無灰,這怎麼講?”媳婦插進一句。這時舅父們早已放下筷子。她在替孩子添菜,催他快吃。

“你看到蟹有血沒有?你知道燈灰是怎樣出典的麼?”

二伯伯一麵裝煙一麵講:

“從前有一個少爺,父親是做過大官的——什麼官,六品官。(他以為品級越多,官越大。)做官的人家是有錢的,金子、銀子、珍珠寶貝,數也數不清……卻說這位少爺在十六七歲的年頭病了,非常厲害的病症。你知道他生的是什麼病,做官的人家還會缺少什麼,有什麼不如意的麼?原來他隻懷著一樁心事,就是愁著父親留給他這許多錢怎樣用得了,這時候他的父親已經死了,隻有這孩子的母親。他是獨養子,所以愛惜得是不消說的。真的倘使這孩子說要天邊的月,他母親便會毫不遲疑地雇工造個長梯子,派人去摘下來的。可是孩子並沒有想摘月亮,他隻愁著錢用不了。

“孩子病著愁著,臉孔黃起來。母親的擔憂也確實不少。她求神許願,都沒有效果。看看一天黃瘦似一天了。

“忽然,有一天,這位寶寶高興起來,喊他的媽媽說,‘媽媽,我要吃一隻鵪鶉。’

“他的媽媽歡喜得不得了,忙說,‘這容易辦,這容易辦,叫人立刻預備……’

“‘不過。’孩子說,‘媽媽,我的鵪鶉要放在石臼裏燉,上麵蓋著石蓋。石臼底下要用燈芯來燒,別種燒法我可不愛。’

“癡心的母親吩咐照做了。她盼望會有奇跡似的石臼裏的小鳥突然燉熟了,她便可以拿去給她的兒子,吃了之後,病便會好。

“於是大批的金子銀子拿去購買燈芯,燈芯漲價了,連家用點燈的燈芯都被收買了去,整車整船的燈芯運到顯宦的府邸,都燒在石臼底下,奇怪,燒了幾許的燈芯竟沒有一撮灰。……”

“這鵪鶉燉熟了嗎?”媳婦問。

“你想燒得熟嗎?”

“孩子後來怎麼樣?”

“你想他後來怎樣?”

大家沒有說話。這故事流傳在鄉間,也不知幾十百年,不知經過多少人的口,入了多少人的耳。所以這故事完後一點也不見得緊張。媳婦在這時候正洗著鍋子。不一會灶頭抹淨了,舀一盆熱水洗手,對已快要睡去的孩子擦了把臉,解下腰上的圍裙,拿一根竹簽剔一剔燈花。

伯伯們都告辭了。他們還要到別家去閑談,把說過的話重說一遍。

媳婦一手提了燈,一手牽了孩子,施施然向自己的臥室走去。

陸蠡紅豆紅豆

聽說我要結婚了,南方的朋友寄給我一顆紅豆。

當這小小的包裹寄到的時候,已是婚後的第三天。賓客們回去的回去,走的走,散的散,留下來的也懶得鬧,躺在椅子上喝茶嗑瓜子。

一切都恢複了往日的衝和。

新娘溫嫻而知禮的,坐在房中沒有出來。

我收到這包裹,我急忙地把它拆開。裏麵是一隻小木盒,木盒裏襯著絲絹,絲絹上放著一顆瑩晶可愛的紅豆。

“啊!別致!”我驚異地喊起來。

這是K君寄來的,和他好久不見麵了。和這郵包一起的,還有他短短的信,說些是祝福的話。

我賞玩著這顆紅豆。這是很美麗的。全部都有可喜的紅色,長成很勻整細巧的心髒形,尖端微微偏左,不太尖,也不太圓。另一端有一條白的小眼睛。這是豆的胚珠在長大時連係在豆莢上的所在。因為有了這標識,這豆才有異於紅的寶石或紅的瑪瑙,而成為蘊藏著生命的酵素的有機體了。

我把這顆豆遞給新娘。她正在卸去早晨穿的盛服,換上了淺藍色的外衫。

我告訴她這是一位遠地的朋友寄來的紅豆。這是祝我們快樂,祝我們如意,祝我們吉祥。

她相信我的話,但眼中不相信這顆豆為何有這許多的涵義。她在細細地反複檢視著,潔白的手摩挲這小小的豆。

“這不像蠶豆,也不像扁豆,倒有幾分像枇杷核子。”

我憮然,這顆豆在她的手裏便失了許多身份。

於是,我又告訴她這是愛的象征,幸福的象征,詩裏麵所歌詠的,書裏麵所寫的,這是不易得的東西。

她沒有回答,顯然這對她是難懂,隻幹澀地問:

“這吃得麼?”

“既然是豆,當然吃得。”我隨口回答。

晚上,我親自到廚房裏用喜筵留下來的最名貴的作料,將這顆紅豆製成一小碟羹湯,親自拿到新房中來。

新娘茫然不解我為何這樣殷勤。友愛的眼光落在我的臉上。嘴唇微微一撅。

我請她先喝一口這親製的羹湯。她飲了一匙,皺皺眉頭不說話。我拿過來嚐一嚐,這味辛而澀的,好像生吃的杏仁。

我想起一句古老的話,嗬嗬大笑地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