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的另一部分是燈台。一個座子。在這兒,裝飾的意味是有重於實用了,座台的華麗簡樸隨燈而異,普通的形式是上下兩個盤,中間連接著一根圓柱。底盤重些大些,上盤便是承燈瓢的座墊,柱子則是握手的地方。燈座有磁製的,也許有銅鑄的,而我在這裏所描寫的則是錫的。在灰白的金屬表麵鑲嵌著紫銅的花紋,圖案非常古老。其中有束發梳髻寬衣博袖的老頭,有鳥,也有花和草,好象漢代石室中壁畫的人物。這工作到是非凡精細的,大概是從前一個偏愛的母親,在女兒出嫁的前幾年,雇了大批的木匠漆匠銅匠錫匠,成年成月地做著打著,不計工資而務求製品之精巧,這燈擎便在許多的錫器中間被打成了。這些事在我們後輩當然無從知道。我隻知道這座燈擎是這家的祖母隨嫁帶來的。是否這祖母的母親替她的女兒打造的呢?那又不得而知,也許還是這祖母的母親的嫁奩。在鄉間,有多少的器皿都保留著非常古遠的記憶。這兒,數百年間不曾經過刀兵,也沒有奇荒奇旱,使居民轉徙流亡,所以這兒留存著不少先民的手澤。甚至於極微小的祭器或日用的東西,有一次,一位遠房的伯父隨手翻起一支錫製的燭台,底麵寫著一行墨筆字,“雍正七年監製”,屈指一算——曆朝皇帝的年號和在位的久暫,他們都很熟悉的——該是二百年了,而仍是完好的被用著,被隨便地放在隨便的角落,永久不會遺失。話說得遠了,剛才我說這燈擎是祖母隨嫁帶來這家裏的。後來這祖母的女兒長大了,這燈擎複隨嫁到另一姓。那們女兒又生了女兒,女兒長大之後,又嫁給祖母的孫孫,燈擎複隨嫁回到這祖母的屋子裏來。這樣表姊妹的婚姻永遠循環繼續著,“親上加親又是親上加親的”,照著他們的說法。所以幾件過時的衣服,古舊的器皿,便永遠被穿了新衣服抬嫁裝吃喜酒的不同時代的姻親叔伯,永遠地在路上抬來抬去,仍舊抬回自己的老家。我真想說山鄉的宇宙是隻有時間而沒有空間的。這看來很可笑麼?我倒很少要笑的意思,除開某種的立場,我是讚成這種婚姻的。你想,一位甥女嫁到外婆的家,一切都熟識,了解,諧和,還有什麼更好的麼?
不用說,坐在灶前的媳婦,便是祖母女兒的女兒了。她來這家裏很幸福,大家都愛她,丈夫在外埠做工,在一定的時候回來,從來沒有爽約。膝前的孩子則已經四歲了。翁姑——她的舅父舅母——都還健在。
天黑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她推開孩子,拿一片木屑在尚未盡熄的灶火中點著,再拿到燈邊點起來。驀然一間室都光明了。“一粒穀,撒開滿堂屋。我給你猜個謎兒,你猜不猜?”“燈,燈。”連說話未嫻熟的四歲的孩子,都會猜謎兒了。且說燈點著了,這燈光是這樣地安定,這樣地白而帶青,這樣地有精神,使這媳婦微笑了。“太陽初上滿山紅,滿油燈盞統間亮。”她在心頭哼著兒時的山歌,她,正如初上的太陽,前麵照著旭紅的希望;她,正如滿油的燈,光亮的,精神飽滿的,堅定的,照著整個房間,照著她的孩子。所以她每次加油的時候,總要加得滿滿的,因為這滿油的燈正是她的象征。
燈光微微的閃了。這家的舅父和舅母走進灶間來,在名份上他們是翁婆,可是她沿著習慣叫。這多親熱的名詞。到了年大的時候要改口叫聲“婆婆”,多麼不好意思!而她避免了這一層了。她真想撒嬌向他們要這要那呢!可惜已成了孩子的母親。她看見他們進來了。她揭開鍋蓋,端出菜和飯。熱噴噴的蒸氣使燈光顫了幾顫。她的舅父說:“一起吃了便好。”而她總是回答,“你先吃。”她真是懂得如何尊敬長輩的。每逢別人看到這樣體貼的招呼,總要說一聲,“一團和氣哪。”
飯吃半頓的樣子。“剝剝剝,”有人敲門了。舅母坐在門邊,順手一開。頭也不用回便說“二伯伯請坐。”二伯伯便在門檻坐下,開始從懷中掏出煙包,掏出一撮煙用兩指搓成小球,放在煙管上。
“剝剝剝”,又敲門了,這是林伯伯。他們倆不用打招呼,便一個先一個後。從來不會有遲早。他們夜飯早吃過了。他們總在天未黑的時候吃的,吃過之後,站在門口望著天黑,然後到這家裏來閑談。有時這家裏的媳婦招呼他們一聲說:“吃過麼?”二伯伯便老愛開玩笑的說:“老早,等到今天!”他的意思說:“我早就吃過了,我昨天便吃過了。”
二伯伯和林伯伯在一起,話便多了。他們各人把自己的煙管裝滿,拿到燈火上麵燃點,“絲絲……”地抽著。
他們談到村前,談到屋後,談到街頭,談到巷尾。真不知他們從那裏得到許多消息。好像是專門在打聽這人間瑣事,像義務的新聞訪員。
第一筒煙吸完了。又裝上了第二筒。二伯伯口裏銜著煙嘴,一邊說話,一邊把煙管放在燈花上點火,手一偏險些兒把燈火弄熄了。他的談話便不知不覺地轉到燈上來。
“我有一次到城裏去。他們點的都是洋燈,青油燈簡直看不到。他們點的是洋油,穿的是洋布,用的是洋貨,叫人看得不服眼。”
“他們作興點洋油那有什麼好處。洋油那裏比得上青油!——這屋子裏點的是青油——洋油又臭,又生煙,價錢又貴,風一次便熄,燈光也有點帶黃。青油呢,燈花白沒臭氣,又不怕風,油渣還可以作肥料。洋油的油渣可以作肥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