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蠡水碓陸蠡(1 / 3)

陸蠡水碓陸蠡

陸蠡(1908—1942)字聖泉,浙江省天台縣人。現代散文家,文學翻譯家。著有散文集《海星》、《竹刀》、《囚綠記》等;譯著有《羅亭》、《魯賓遜飄流記》等。

水碓

誰曾聽到急水灘頭單調的午夜的碓聲麼?

那往往是在遠離人居的沙灘上,在嘈嘈切切喁喁自語的流水的涯,在獨身的鴟梟學著哲人的冥想的鬆林的邊際,在蜷著長腿縮著頸肚棲宿著黃鷺的短叢新柳的旁邊,偶時會有一隻犰狳從林間偷偷地跑出來到溪邊飲水,或有水獺張皇四顧地翹起可笑的須眉,遠處的山麓會傳來兩三聲覓食的狼嗥,魚群在暗夜裏逆流奔逐上急湍,鰭尾潑水的聲音好像溪上驚飛的鳧鳥,翅尖拍打著水麵的勻而急促的噠噠水花的濺聲。

那往往是雨雪交加的冬令,天地凝凍成一塊,這孤獨的水碓更冷落得出奇了。況當深夜,寒風陡生,這沒有蔽隱的水碓便凍冰得像地獄底。茅草蓋的屋篷底下隱藏著麻雀,見人燈火也不畏避,它們完全信賴人們的慈悲,雖則小腦中在忐忑,而四周冷甚於冰,這水碓裏尚有一絲溫暖呢。

那往往是歲暮的時節,家家都得預備糕和餅,想借此討好誘惑不徇情的時光老人,給他們一個幸福的新年。於是便不惜寶貴的膏火,夜以繼日的借自然的水力揮動笨重的石杵,替他們舂就糕餅的作料和粉,於是這平時僅供牧羊人和拾枯枝的野孩兒打盹玩著“大蟲哺子”的遊戲的水碓,便日夜的怒吼起來了。

那是多麼可憐的水碓啊!受了冷、熱、燥、濕褪成灰白色的稻草簾,片片地垂下來,不時會被呼嘯的朔風吹開一道闊縫。水風複從地底穿上來。守碓人乃不勝其墮指裂膚的寒冷,篷頂的角上垂著綴滿粉粒的蛛網、好象夏日清晨累累如貫珠的一串綴滿曉露的蛛網一樣,不過前者是更細密不透明的罷了。地上的一隅,一隻洋鐵箱裏放著一盞油燈,因為空氣太流動,熒熒如豆的黃綠的燈光在不停的顫動。一雙巨大的石杵單調地吼著。守碓人盤坐著的膝蓋麻木了,受了這有規則的碓聲的催眠,忘了身在荒涼的沙灘,忘了這將殘的歲暮,忘了這難辨於麻木的感覺的寒冷,忘了主人嚴峻的囑咐,在夢著家中壁角上粗糙的溫暖的被窩,灶前熊熊的爐火,和永遠不夠睡的漫長的冬夜,於是眼睛便蒙上了。

當我聽到這沉重的午夜的碓聲,就不能不想到街鄰的童養媳來。她是貧家的女兒,為了養不活便自幼把她許給一家糕餅店的作童養媳了,她那時是十五歲,丈夫年僅十一。她處身在別人都是“心頭肉”的兒女們中間,“她是一根稗草,無緣無故落到這塊田裏,長大起來的”,一如人家往常罵她的話,她承受了凡是童養媳所應受的虐待和苛遇:饑餓、鞭撻,拿繩纏在她的指上,灌上火油點著來燒,冬天給她穿洋布衫,夏天給她穿粗布,叫她汲水、牽磨、製糕餅、做粗動細,凡是十五歲不應做的事都做了,而更殘酷的便是每每在冬夜叫她獨個去守水碓,讓巨靈般的杵臼震怖她稚弱的靈魂,讓黑夜的恐怖包圍著她,讓長夜無休息的疲勞侵蝕她,聽說終於在一個將近除夕的冬夜裏,被石杵卷進臼裏,和糕餅粉搗成了肉醬;聽說這粉還多拌上一些紅糖做成餅子出賣哩!於是我便咒詛這午夜號吼的碓聲,咒詛這吃食那些和著人血的糕餅的人,而我願意會有一天一根蛛絲落在半明半滅的燈火上,把整個稻草篷點上了烈火,燔毀這殺人的臼杵。或有夏日的山洪,把水碓連泥帶土的衝流漂沒,不讓有人知道這人間血腥的故事,不讓林中食母的鴟梟譏我們和它一樣的自食同類。而目前,我隻有掩上臨溪的窗戶,用被蒙住頭,不讓隔岸的碓聲傳進來罷了。

陸蠡燈燈

院子裏的雞縮頭縮腦地踱進塒裏去了,簷頭嘁嘁喳喳的麻雀都鑽進瓦縫裏,從無人掃除的空樓的角落,飛出三三兩兩的蝙蝠,在院宇的天空中翻飛。蝙蝠可說是夜和黑暗的先驅,它的黑色帶鉤的肉翅,好象在牽開夜的幃幕,這樣靜悄悄的,神秘的。

這時候,這家裏的年青的媳婦,從積滿塵垢的碗碟廚的頂上拿下一個長嘴的油壺,壺裏麵裝著點燈的油。她一手拿壺,一手拿燈,跑到天井跟前——那裏還有暗蒙的微光——把油注在燈瓢裏麵。她注了一點,停一停,把燈舉得和眼睛相平,向光亮處照一照,看看滿了沒有,拿下來再加一點油,複拿起照了照,又加上一點,等到燈裏的油八分滿的樣子,等到油麵和瓢緣相差二分的樣子,才住了手,一邊把油壺放還原處,一邊順手在一隻破燈籠殼裏抽了兩條燈芯,把它浸在油裏,讓燈芯的一端露在瓢外二分長短,而另一端則像兩道白色的尾巴翹著。

少婦把燈放在灶突上。這是灶間的中心點。不論從那一方量來,前後也好,左右也好,上下也好,都是等距離。她從來沒有想到這所在是室內的正中心,隻覺得放在這裏很好,便放在這裏了。她每次這樣放,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毫不以為異。

少婦沒有伸手點燈,隻是在灶門口坐下,灶裏還有餘火,吐著並不逼人的暖氣,鍋裏的飯菜熟了,滿室散著飯香。她把孩子拖到身邊來,臉偎著他,若有所待地等著。等著誰呢?不,她隻等著天黑,伸手不見五指的天黑。她要等天黑盡時方才舉火點燈。她知道就是一滴的燈油也是不能浪費的。

我先來介紹這燈罷。這是一盞古式的青油燈。和現在都市裏所見的是大不相同了。我懷疑我的敘述在人們聽來是否有點興趣,我懷疑我的介紹是否不必要的多餘,並且能否描寫得相象,說到這裏我便想到繪畫的長處,簡單的幾筆勾撇,便能代表出一個完美的形廓,而我則是拙於畫筆者。這燈在鄉間仍被普遍地用著。“千聞不如一見”,假如你有機會到我們山僻的地方來時,便會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形狀了。

燈的全體可以分成兩部分,一部是燈瓢;那是鐵鑄的象掏子或勺子的東西,直徑四寸左右。鄉間叫作“燈碟”,因為形狀如盞碟,而它的功用在於盛油,如同碟子盛油一樣。碟的邊緣,上有一個短柄,這是拿手的地方。這碟子是鐵鑄的。我曾想過假如換上了海螺的殼,或是用透明的玻璃,豈不是更美麗嗎?不,鐵鑄便有鐵鑄的理由:盛油的家夥是極易粘上灰塵的,每隔四天五天,碟緣上便結了一圈厚膩黝黑的東西,那時你用紙去擦麼?這當然是費手腳的事,所以當初燈的設計者,用生鐵鑄成燈碟,髒了,隻要把油傾去,用鐵鉗把碟子鉗住,放在灶火裏去燒一陣,燒得通紅,拿出來放在水缽裏一浸,“嘶……”地冷卻之後,便煥然一新,如同剛買來的一樣。這樣,一個燈碟可以用得很久——燒著浸著,生鐵是燒得壞的麼?你想——“舊的東西都經久耐用。”這便是簡樸的鄉民一切都歡喜舊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