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別京地回家之後,實望享受幾天家庭的樂趣,以慰我一年來感受了的苦痛。誰知我得到的,是無限量的煩惱!
我回來的時候,家中已決定令我廢學,及我歸後,複屢次向我表示斯旨,我雖竭詞解釋,亦無濟於事。
讀姊來信,說那片荒涼的境地,也被踐踏蹂躪而不得安靜,我更替我黃泉下的哥哥憤激!不料一年來的變遷,竟有如斯其悲慘!
一切境遇,一切遭逢,皆足以使人傷心掉淚!
我希望於家庭的,是要藉得他來援助完成我的誌願,我的事業,但家庭則不然。他使我遠近遊學的一點心跡,是希望我獵得一些祿位金錢來光榮祖墓家風。這些事我們青年人看起來,就是頭銜金冠銀裹滿身,那也算不了什麼稀奇的光榮!我每想到環境的壓迫,但願一死為快。但是到了死的關頭,好像又有許多不忍的觀念來掣肘似的。我不願死,我死固不足惜,但我死而一切該死的人不能竟行死去。我將以此不死的軀骸,向著該死的城壘進攻!
我現在的希望已絕,但我仍流連不忍即離去者,實欲冀家庭之能有一時覺悟,如我心願亦未可定!如或不然,我將決於明年為行期,毅然決然的要離開他,遠避他,和他行最後決裂的敬禮!
願你勿為了一切黑暗的,荊棘的環境愁煩!我們從生到死的途徑上,就像日的初升縱然有時被浮雲遮蔽,仍然是要繼續發光的。
我們走向前去吧!我們走向前去吧!環境的阻撓在我們生命的途中,終於是等若浮雲。
辛!是殘月深更,在一個冷漠枯寂的初冬之夜,我接讀靜弟這封依稀是你字跡,依稀是你語句的信。久不流的酸淚又到了眶邊,我深深的向你遺像歎息!記得靜弟未離京時,他曾告過賢以他將來前途的黯淡,他那時便決心要和家庭破裂。是我和賢婉勸他,能用善良的態度去感化而有效時,千萬不要和家庭破裂。因為思想的衝突,是環境時代不同的差別之爭。應該原諒老年人們的陳腐思想,是一時代中的產物,並不是他對於子女有意對壘似的向你宣戰。因之,能輾轉委婉去和家庭解釋,令他能覺悟到什麼是現代青年人應做的工作,自我的警策。令他知道我們青年人,絕對再不能為古舊的家庭或社會作塗飾油彩的機械傀儡。父母年老,假如一旦你的消息泄漏,靜弟再遠走憤去。那你們家庭的慘淡,黑暗,悲痛,定連目下都不如,這也不是你的願意和靜弟的希望罷!所以我一直都係念著靜弟,那最後決裂的敬禮。
認識我們,和我們要好的朋友,現在大半都雲散四方,去創造追求各個的生命希望去了。隻有你的賢哥,和我的晶妹,還在這塊你埋骨的地方,伴著你。朋友們都離京後,時局也日在變幻,陷入死境,要找尋前二年的那種環境和興趣已不可得。所以連你墳頭都那樣淒寂。去年那些小弟弟們,知道你未曾見過你的朋友們,他們都是常常在你的墓畔喝酒野餐,痛哭高歌的,幫助我建碑種樹修墓的都是他們。如今,連這個夢也閉幕了。你墓頭不再有那樣歡欣,那樣熱鬧的聚會了。他們都走向遠方去了。
自從那塊地方駐兵後,連我都不敢常去。任你墓頭變成了牧場,牛馬踐踏蹂躪了你的墓磚,吃光了環繞你墓的鬆林,那塊白石的墓碑上有了剝蝕的汙穢和傷痕。我們不幸在現代作人受欺淩不能安靜,連你作鬼的墳塋都要受意外的災劫;說起來真令人憤激萬分。辛!這世界,這世界,四處都是荊棘,四處都是刀兵,四處都是喘息著生和死的呻吟,四處都灑滴著血和淚的遺痕。我是撐著這弱小的身軀,投入在這腥風血雨中搏戰著走向前去的戰士。直到我倒斃在旅途上為止。
我並不感傷一切既往,我是深謝著你是我生命的盾牌,你是我靈魂的主宰。從此我是自在的流,平靜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辛!一年之後,我在輾轉哀吟,流連痛苦之中,我能告訴你的,大概隻有這些話。你永久的沉默死寂的靈魂嗬!我致獻這一篇哀詞於你吐血的周年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