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衣萍東城舊侶章衣萍(1 / 2)

章衣萍東城舊侶章衣萍

章衣萍(1902——1946)女,原名章鴻照,安徽省績溪肥人。現代作家。主要作品有詩集《深誓》、《種樹集》;短篇小說集《古廟集》;散文集《青年集》、《櫻花集》、《秋風集》等。

東城舊侶——寄給湖上飄泊的C這是一個暴風雨過去了的秋晚,星星大約還沒有消息吧。我坐在這古廟的西院的一小房裏寫信給你,在湖上飄泊的你。C,我們不曾見麵,已經四個整年了;提起你,我便想起東城,那永遠不能忘記的鬥雞坑的浪漫生涯。在那裏,我們曾盡情地驕傲,我們曾狂放地自由,我們曾藐視世間一切的卑鄙的人類和虛偽的真理。你和我每晚共睡在幾塊木板拚成的小床上,抵足談天,常徹夜不睡。時而強顏歡笑,時而高歌當哭。有時談得倦了,你便坐起身來,高彈著你心愛的伴侶琵琶。我說,“夜深了,彈什麼呢?”你說,“我在這裏彈著琵琶接太陽。”“太陽麼?還早吧。”我知道你的心中正充滿了悲哀,便也不肯用些不入耳之言來勸你。C,當我到北京的那一年,你的父親似乎剛去世吧。你對於你的父親平時的主張很不合;你告訴我,你曾寫信否認過他是父親的。但當你的父親的死耗傳來以後,你的沉痛和悲哀,似乎比那些自稱孝子的人還深萬倍。你為了反對你的父親,脫離家庭,曾受了無數的群眾的痛恨與唾罵。群眾用了種種的手段與方法壓迫你,陷害你,以為你是萬惡不赦的人!但是,C,你的一腔熱淚,隻有你自己和我懂得吧。我在沒有來京以前,和你是沒有見過麵的,雖然我們也不斷地通著信,雖然我們的家相隔不過五六裏。C,想不到我們沒見麵便成了知己。那一年的秋天,我從家裏來京,到金陵便把家裏帶來的幾十元盤費用完了。我困居在一個鼓樓下的客寓裏,每天悶吃悶睡,一連住了兩月,看看秋盡冬來,箱裏的幾件破衣已當完了,公寓裏老板的臉孔也一天天地獰惡起來。那時叫我來京的是H先生,可是我又不願意把我的潦倒生涯給H先生知道。金陵雖然也有幾個舊同學,但彼此都是一般窮困,誰又能向誰借得一文錢呢!冬風一天天的嚴厲起來,可憐我的身上隻有一件夾衫。天氣晴明的日子,我還能獨自踱到荒郊逛逛,對著白雲和清風聊話我的心中煩惱情形;要是不幸而逢著天氣陰鬱,狂風怒號的日子,我便隻能擁著薄被,躺在床上。C,那時殷殷寫信給我的是你,因為你在北京,也很誠懇地希望我來。但同時你也老實告我,你們自己開的飯館已經關門了,你自己的生活也發生了問題。幸而你還得著你的一個朋友的幫助,可以做點文章賣錢度日。C,我本不敢將我的窮困情形告訴你,但後來想想,除去你又沒有可以告訴的地方,我終於忍痛將我的情形快函告你。你接著我的信,果然著急萬分,你從朋友那裏借來二十元給我做盤費,又知道我身上沒有衣服,便把你自己穿的大衣也寄給我。我們那時還是一個沒有見麵的朋友,我接著你的大衣和錢,感激和同情之淚竟忍不住流了半天。次日我便到北京來了,火車到京城的一晚,月光似乎正照著積雪吧,我穿著你的大衣坐著洋車好容易找到鬥雞坑,一個荒僻而冷落的死胡同裏。我叩門,C,你拿著洋燈親自跑出來接我,當我握著你的手對著你的微笑的臉龐的時節,我們心中竟不知是甜是苦,悲歡交集,有話也不知從何說起。我們從此便同度那鬥雞坑裏的浪漫生涯。我們的性情,雖然也有不同的地方,但是驕傲和狂放,大約也是一樣吧。記得有一次,你告訴我:“驕傲是做人的最好法子。”那時常到我們這裏來的是鍾鼓寺的Y君,Y君是一個有名的瘋子。我們在月光地上,喝著酒,拍著桌,罵世界,罵社會,罵人類,罵家庭,罵一切的無聊道德和法律。但是,C,你還記得麼?有一晚,罵到家庭,Y忽然嗚咽起來,因為Y的家庭,似乎有難言的隱痛似的。C,你那時也忽然悒悒不歡,你大約是想你剛去世的父親吧。我們是從來不肯互相安慰的,我們是一般的情癡。有淚便盡情地哭,有樂便盡情地笑嗬!

但是,C,我們的不幸的命運,終於給那H先生說中了,他說。“你們這一班小名士,餓也會把你們餓死了!”C,我們的狂放和驕傲競敵不了那萬惡的經濟製度的壓迫。鬥雞坑的生涯,竟一天天地黯淡起來。我們親自燒爐,親自買菜,親自煮飯。這樣的生活維持了不知幾個月,而米鋪子已經來討米賬了,煤鋪子已經來討煤賬了,一月數元的房租也竟無力擔負。C,在這樣醜惡的世界,我們要做那自由而美麗的理想的好夢是沒有不失敗的。理想,理想永遠是天際的微霞,是地上的曇花,它隻能存在人們的腦裏而不能實現在人們的身邊。古代最偉大的理想家不是給人們釘死,磔死,就是給人們哭死罵死的。何況我們呢?渺小而怯弱的我們嗬!就是受點饑寒,壓迫,虐待,惡評,原是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