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從那時起,你我便遷居在鄰近胡同的一個小公寓裏,大約是受了激刺的緣故罷,你我都不自覺的成了頑固的唯物主義者。記得有一天,Y來問我,“青年所需要的究竟是什麼?”我說,“大約不過金錢和女子而已。”Y很生氣,但一時也沒有話可以回答我。我們那時對於這萬惡的眼前世界,既然十分厭惡,又免不了十分執著。那時Y曾提倡飄渺虛無的“大破壞主義”,他自己掛起了“新英雄”的招牌,他反對我們談戀說愛(可憐!我們的Y後來竟以單戀喪命!這一筆糊塗賬真是從何說起!他說,“破壞好像造路,假如前麵有牆擋住了,最好是將這阻礙的牆一齊推平。阻礙前進的牆不推平,我們也不必提倡造路。”他又說,“中國的社會糟極了,沒有徹底的破壞不必談到建設。”C,你是否還記得,一班小朋友,在公寓裏弄硫磺的故事麼?從提倡破壞而到提倡結社談文學,從弄硫磺而變到做歪詩,C,我們實在已經成為無用的懦夫而不自知了。後來你又因為戀愛而生了兒子,你既做了父親,於是又不得不另租房子分居,而且你的負擔一天重似一天,你便不得不離開北京而東西奔走。我們從此便一別四年。在這四年間我們失去了我們的Y,可憐一位提倡破壞的新英雄竟因為戀愛而與草木同腐!C,我聽說你一困於金陵,再厄於長沙,莽莽天涯,似乎竟沒有你立足之地。因為你刻骨地厭惡群眾,所以群眾也刻骨地厭惡你。最後你隻攜著你的愛人而回到萬山叢中的故鄉。故鄉,那裏有美麗的青山,那裏有清澈的綠水,那裏多的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勞動人民。我以為你回到那樣勞動的社會裏,大約也可以暫時安心了吧。但是,C,我在從滬上寄來的一本故鄉朋友們辦的小雜誌上,看見你攻擊鄉間的紳士和老頑固的文章,知道你到了那裏又厭惡那裏了。C,我總相信,堅執地相信,這世界是錯了的,而且你總可以站在不錯的一邊。因為世界是虛偽,而你是真實,世界是敷衍,而你是澈底。無論你有怎樣的罪惡,缺點,如社會上無數的“群鬼”所攻擊你的所說;但是你的真實和澈底,足以使你的罪惡和缺點完全消滅,如浮雲的消滅在熱烈的太陽光底下一樣!
C,昨夜,這真是夢想不到的,我接著你的來信,知道你已經從家鄉到了杭州了,你現在湖上飄泊。你說你要到北京來,你說來到北京就餓死也甘心的。C,我不懂得,你為什麼愛這樣破爛,臭腐,荒涼的北京城!但是我記得一個新交的朋友K曾對我說,“我愛北京,因為北京能找著幾個可談的朋友。”C,我想你也許為了你的幾個朋友而到北京來的。但是,我真有點怕見你,C,因為別來四年,你的鬥雞坑裏的老朋友已經憔悴而且蒼老得不堪了,你見麵時一定要很驚怪,也許竟至“相逢不相識”。這遙遙闊別的四年中,我已經越過墮落的深淵,泅出愛戀的恨悔,從穿了誘惑和恐怖之衣的惡魔的手中解放出來了,雖然我的身上還存在著許多世間的不幸的傷痕。我是在黑暗之城裏久居的人,我已經不怕黑暗了,因為我相信,無論晚上怎樣有星星和月光,日間怎樣有紅霞和太陽,但在這寂寞的人間,在這不進步的社會,永遠是一般的黑暗,無論是午夜或是早晨。我對於人生熱烈地執著的,我愛人間的聲,色,香,味,雖然我對於狡猾而無恥的鬼們穿著紳士之衣在人間的城內奔走,有時也十分慨然。反抗是怎樣無力嗬!C,我現在的無聊的希望,隻希望能找著幾個狂放而驕傲的流氓朋友,在月亮地上再恢複從前在鬥雞坑的喝酒謾罵的生涯,聊以解釋心中的積憤。來吧,快來吧,可愛的浪漫的C!餓死原是我輩分內事,而且我輩餓死也最好是死在一起!
暴風雨過去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