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煩擾的一日蕭紅(1 / 3)

蕭紅煩擾的一日蕭紅

蕭紅(1911—1942)女,原名張乃瑩,另一筆名悄吟,黑龍江呼蘭縣人。現代小說家。一九三○年因反抗封建家庭出走,後從事文學活動,抗戰期間病逝於香港。代表作有《生死場》、《呼蘭河傳》等。

煩擾的一日

他在祈禱,他好像是向天祈禱

正是跪在欄杆那兒,冰冷的,石塊砌成的人行道。然而他沒有鞋子,並且他用裸露的膝頭去接觸一些冬天的石塊。我還沒有走近他,我的心已經為憤恨而燒紅,而快要漲裂了!我咬我的嘴唇,畢竟我還沒有押起眼睛來走過他。

他是那樣年老而昏聾,眼睛像是已腐爛過。街風是銳利的:他的手已經被吹得和一個死物樣。可是風,仍然是銳利的。我走近他,但不能聽清他祈禱的文句,隻是喃喃著。

一個俄國老婦,她說的不是俄語,大概是猶太人,把一張小票子放到老人的手裏,同時他仍然喃喃著,好象是向天祈禱。

我帶著我重得和石頭似的心走回屋中,把積下的舊報紙取出來,放到老人的麵前,為的是他可以賣幾個錢,但是當我已經把報紙放好的時候,我心起了一個劇變,我認為我是再庸俗沒有的人了!仿佛我是作了一件蠢事般地。於是我摸衣袋,我思考家中存錢的盒子,可是連半角錢的票子都不能夠尋思得到,老人是過於笨拙了!怕是他不曉得怎樣去賣舊報紙。

我走向鄰居家去,她的小孩子在床上玩著,她常常是沒有心思向我講一些話。我坐下來把我帶去的小包袱打開,預備裁一件衣服。可是今天雪琦說話了:

“於媽還不來,那麼我的孩子,會使我沒有希望。你看!我是什麼事也沒有作,外國語不能讀,而且我連讀報的趣味都沒有呀!”

“我想你還是另尋一個老媽子好啦!”

“我也這樣想,不過實際是困難的。”

她從生了孩子以來,那是五個月,她沉下苦惱的陷阱去。唇部不似從前有顏色,臉兒皺縐。

為著我到她家去替她看小孩,她走了,和貓一樣躡手躡足的下樓去了。

小孩子自己在床上玩得厭了,幾次想要哭鬧,我忙著裁旗袍,隻是用聲音招呼他。看一下時鍾,知道她去了還不到一點鍾。可是看小孩子要多麼耐性呀!我煩亂著,這僅是一點鍾。

媽媽回來了,帶進來衣服的冷氣,後麵跟進來一個瓷人樣的,纏著兩隻小腳,穿著毛邊鞋子,她坐在炕沿,並且在她進房的時候,她還向我行了一個深深的鞠躬禮。我又看見她戴的是毛邊帽子,她坐在床沿。

過了一會她是欣喜的,有點不像瓷人:“我是沒有作過老媽子的,我的男人在十八道街開柳條包鋪,帶開藥鋪……我實在不能再和他生氣,誰都是願意支使人,還有人願意給人家支使嗎?咱們命不好,那就講不了!”

像猜謎似的,使人想不出她是什麼命運。雪琦她歡喜,她想幸福是近著她了,她在感謝我:

“玉瑩,你看今天你若不來,我怎能去找這個老媽子來呀!”

那個半老的婆娘仍然講著:“我的男人他打我罵我,以先對我很好,因為他開柳條包鋪,要招股東。就是那個人二十元錢頂大的股東,他替我造謠,說我的娘家有錢,為什麼不幫助開柳條包鋪呢?在這一年中就連一頓舒服飯也沒吃過,我能不傷心嗎!我十七歲過門,今年我是廿四歲。他從不和我吵鬧過。”

她不是個半老的婆娘,她才二十四歲。說到這樣心傷的地方她沒有哭,她曉得做老媽子的身份,可是又想說下去。雪琦眉毛打鎖,把小孩給她:

“你抱他試試。”

小孩子,不知為什麼,但是他哭,也許他不願看那種可憐的臉相?

雪琦有些不快樂了,隻是一刻的工夫,她覺得幸福是遠著她了!

過了一會她又像個瓷人,最像的瓷人部分,就是她的眼睛,眼珠定住,我們一向她看去,她忙著把眼珠活動一下,然而很慢,並且一會又要定住。

“你不要想,將來你會有好的一日……”

“我是同他打架生氣的,一生氣就和個呆人樣,什麼也不能做。”那瓷人又忙著補充一句:“若不生氣什麼病也沒有呀!好人一樣,好人一樣。”

後來她看我縫衣裳,她來幫助我,我不願她來幫助,但是她要來幫助。

小孩子吃著奶,在媽媽的懷中睡了!孩子怕一切音響,我們的呼吸為著孩子的睡覺都能聽得清。

雪琦更不歡喜了,大概她在恐怕著,她在計量著,計量她的計劃怎樣失敗。我窺視出來這個瓷器的老媽,怕是一會就要被辭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