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是有希望的,滿懷著希望,她殷勤的在盆中給小孩在洗尿布。
“我是不知當老媽子的規矩的,太太要指教我。”她說完坐在木凳上,又開始變成不動的瓷人。
我煩擾著,街頭的老人又回到我的心中;雪琦鉛板樣的心沉沉的掛在臉上。
“你把髒水倒進水池子去。”她向擺在木凳間的那瓷人說。
捧著水盆子,那個婦人紫色毛邊鞋子還沒有響出門去,雪琦的眼睛和偷人樣轉過來了;
“她是不是不行?那麼快讓她走吧!”
孩子被丟在床上,他哭叫,她到隔壁借三角錢給老媽子的工錢。
那紫色的毛邊鞋慢慢移著,她打了盆淨水放在盆架間,過來招呼孩子,孩子懼怕這瓷人,他更哭。我縫著衣服,不知怎麼一種不安傳染了我的心。
忽然老媽子停下來,那是雪琦把三角錢的票子示到麵前的時候。她拿到三角錢走了。她回到婦女們最傷心的家庭去,仍去尋她惡毒的生活。
毛邊帽子,毛邊鞋子,來了又走了。
雪琦仍然是自己抱著孩子。
“你若不來,我怎能去找她來呢!”她埋怨我。
我們深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剛從暗室走出。屋子漸漸沒有陽光了,我回家了,帶著我的包袱,包袱中好像裹著一群麻煩的想頭——婦女們有可厭的丈夫,可厭的孩子。冬天追趕著老叫化子使他絕望。
在家門口,仍是那條欄杆,仍是那條石道,老人向天跪著,黃昏了,給他的絕望甚於死。
我經過他,我總不能聽清他祈禱的文句,但我知道他在祈禱的,不是我給他的那些報紙!也不是半角錢的票子,是要從死的邊沿上把他拔回來。
然而讓我怎樣做呢?他向天跪著,他向天祈禱。……
蕭紅初冬初冬
初冬,我走在清涼的街道上遇見了我的弟弟。
“瑩姐,你走到那裏去?”
“隨便走走吧!”
“我們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瑩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簾幕下掛著蒼白的霜層。我把領口脫著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們開始攪著杯子玲琅的響了。
“天冷了吧!並且也太孤寂了,你還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搖了頭,我說:
“你們學校的籃球隊近來怎麼樣?還活躍吧?你還是很熱心嗎?”
“我擲筐擲得更進步,可惜你總也沒到我們的球場上來了。你這樣不暢快是不行的。”
我仍攪著杯子,也許飄流久了的心情,就和離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風是不會翻起的,我開始弄著手帕。弟弟再向我說什麼我已不去聽清他,仿佛自己是沉墜在深遠的幻想的井裏。
我不記得怎樣咖啡被我吃幹了杯子。茶匙在攪著空的杯子時,弟弟說:
“再來一杯吧!”
女侍者帶著歡笑一般飛起的頭發來到我們的桌邊。她又用很響亮的腳步搖搖的走了去。
也許是因為清早或是天寒,再沒有人走進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著我的時候,在我的思想寧靜得玻璃一般平的時候,壁間暖氣管小小嘶鳴的聲音都聽得到了。
“天冷了,還是回家好,心情這樣不暢快長久了是無益的。”
“怎麼!”
“太壞的心情與你有什麼好處呢?”
“為什麼要說我的心情不好呢?”
我們又都攪著杯子。有外國人走進來,那響著嗓子的,嘴不住在說的女人,就坐在我們的近邊,她離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滿衣的香氣那使我感到她離得我更遼遠,也感到全人類離得我更遼遠。也許她那安閑而幸福的態度與我一點連係也沒有。
我們攪著杯子,杯子不能像起初攪得發響了,街車好像漸漸多了起來,閃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煩多了。隔著窗子可以聽到喑啞的笑聲和喑啞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聲音。
“瑩姐,”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飄流下去,回家去吧!”等他說:“你的頭發這樣長了,怎麼不到理發店去一次呢?”我不知為什麼被他這話所激動了。
也許要熄滅的燈火在我心中複燃起來,熱力和光明鼓蕩著我:
“那樣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麼飄流著,就這樣飄流著?”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留在左手裏邊,另一隻手在桌麵上手心向上翻張了開來,要在空間摸索著什麼似的。最後他是捉住他自己的領巾。我看著他在抖動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