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姐,我真耽心你這個女浪人!”他的牙齒好象更白了些,更大些,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滿熱情了。為熱情而波動,他的嘴唇是那樣的退去了顏色。並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是安靜的,完全被熱情侵占著的。
出了咖啡店,我們在結著薄碎的冰雪上麵踏著腳。
初冬,朝晨的紅日撲著我們的頭發,這樣的紅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弟弟不住地在手下搖著帽子,垂頭聳起了又落下了,心髒也是高了又低了。
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離開了市街。
停在一個荒敗的棗樹園的前麵時,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給了我,這是在我們要告別了。
“我到學校去上課!”他脫開我的手向著和我相反的方向背轉過去,可是走了幾步又轉回來:
“瑩姐,我看你還是回家的好!”
“那樣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願意受和我站在兩極端的父親的豢養……”
“那麼你要錢用麼?”
“不要的。”
“那麼你這個樣子嗎?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滿著祈禱和願望。我們又握過手,分別方向走去。
太陽在我的臉麵上閃閃耀耀,仍和未遇見弟弟以前一樣,我穿著街頭,我無目的的走。寒風,刺著喉頭,時時要發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給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這在我散漫與孤獨的流蕩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溫了一個時刻?
蕭紅提籃者提籃者
提籃人,他的大籃子,長形麵包,圓麵包……每天早晨他帶來誘人的麥香,等在過道。
我數著……三個,五個,十個……把所有的銅板給了他。一塊黑麵包擺在桌子上。郎華回來第一件事,他在麵包上掘了一個洞,連帽子也沒脫,就嘴裏嚼著,又去找白鹽。他從外麵帶進來的冷空氣發著腥味。他吃麵包,鼻子時時滴下清水滴。
“來吃啊!”
“就來,”我拿了刷牙缸,跑下樓去倒開水。回來時,麵包差不多隻剩硬殼在那裏。他緊忙說:
“我吃得真快,怎麼吃得這樣快?真自私,男人真自私。”隻端起牙缸來喝水,他再不吃了!我再叫他吃他也不吃。隻說;
“飽了,飽了!吃去你的一半還不夠嗎?男人不好,隻顧自己。你的病剛好,一定要吃飽的。”
他給我講他怎樣要開一個“學社”,教武術,還教什麼什麼……這時候,他的手已湊到麵包殼上去,並且另一隻手也來了!扭了一塊下去,已經送到嘴裏,已經咽下他也沒有發覺;第二次又來扭,可是說了:
“我不應該再吃,我已經吃飽。”
他的帽子仍沒有脫掉,我替他脫了去,同時送一塊麵包皮到他的嘴上。
喝開水,他也是一直喝,等我向他要,他才給我。
“晚上,我領你到飯館去吃。”我覺得很奇怪,沒錢怎麼可以到飯館去吃呢!
“吃完就走,這年頭不吃還餓死?”他說完,又去倒開水。
第二天,擠滿麵包的大籃子已等在過道。我始終沒推開門。門外有別人在買,即使不開門,我也好像嗅到麥香。對麵包,我害怕起來,不是我想吃麵包,怕是麵包要吞了我。
“列巴,列巴!”哈爾濱叫麵包做“列巴”,賣麵包的人打著我們的門在招呼。帶著心驚,買完了說:
“明天給你錢吧,沒有零錢。”
星期日,家庭教師也休息。隻有休息,連早飯也沒有。提籃人在打門,郎華跳下床去,比貓跳得更得法,輕快,無聲。我一動不動。“列巴”就擺在門口。郎華光著腳,隻穿一件短褲,襯衣搭在肩上,胸膛露在外麵。
一塊黑麵包,一角錢。我還要五分錢的“列巴圈”,那人用繩穿起來。我還說:“不用,不用。”我打算就要吃了!我伏在床上,把頭抬起來,正像見了桑葉而抬頭的蠶一樣。
可是,立刻受了打擊,我眼看著那人從郎華的手上把麵包奪回去,五個“列巴圈”也奪回去。
“明早一起取錢不行嗎?”
“不行,昨天那半角也給我吧!”
我充滿口涎的舌頭向嘴唇舐了幾下,不但“列巴圈“沒有吃到,把所有的銅板又都帶走了。
“早飯吃什麼呀?”
“你說吃什麼?”鎖好門,他回到床上時,冰冷的身子貼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