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組緗泰山風光吳組緗
吳組緗(1908—)曾用筆名吳祖襄,寄穀、野鬆等,安徽省涇縣人。現代著名作家,教授。主要著作有《西柳集》、《飯餘集》等,代表作有《一千八百擔》、《天下太平》、《樊家鋪》諸篇。現有《吳組緗小說散文集》、《吳組緗選集》行世。
泰山風光
下午兩點鍾,我的老朋友來找我。在這個四四方方的寂寞古城中,這是我唯一的一位老朋友。我說:
“多天沒見了啊,近來怎麼樣?”
“我告訴你,我沾了那幾位教官先生的光,搬到泰山住下了。你到這裏這些天,還不曾陪你好好逛過泰山,今天特意約你去玩玩。——這幾天山上真熱鬧。”
“是不是還是上次說的那個廟,你們叫勤務兵去和道士說,道士不是不大歡迎嗎?”
“不歡迎自然要叫他歡迎!教官先生裏麵一位足智多謀的,想了個主意。第二天,我們親自去找那道士,說:‘當家的,咱們營房裏的屋子已經不夠住了,打算開一連弟兄到你們廟裏來。你的房子是空的,你不給住,難道叫我們去占人家民房嗎?——我們現在來看看,看的合了意就把咱們的屋子讓他們,咱們搬到這裏來。弄得咱們不高興,咱們就不搬了,讓他們搬吧,橫豎一樣的。’那道士還算是個知趣的人,給這麼一說,立時竭誠歡迎起來,‘那,教官們願意來住,俺們接都接不到。’……哈哈哈,欺善怕硬,就是這個世界麼!”
“那房子還好?”
“房子好,空氣好,樣樣好。比起城裏這些破籠子,簡直是瑤台玉闕了。——你去看看就知道。”
多天沒出門,一到街上,情景有點兩樣。窄狹的石板街路上來來往往擠滿了一種鄉下人。他們的樣子打扮都大同小異:幹枯的瘦黑的臉,敝舊的深色的棉衣。有僅僅隻穿一件黑布棉袍的;有在棉袍上麵再套一件龐大的黑布棉馬褂的。有戴氈帽的,有戴瓜帽的。帽上,衣褶上,都堆著一層灰黃色的塵土。有些沒戴帽,裸著一頭縞色頭發(間或還有拖著辮子的);有些老年的,焦黑的口唇蓋著一叢蓬鬆黃胡子,胡子上,頭發辮子上,要是仔細看,也是沾著一層灰土。有的拄著龍頭木拐,手裏拿著一些粗劣的玩具之類;有的肩上背一隻小小的搭褳,裏麵裝著幹糧,銅鈔,有的攔腰係一根帶子,背後歪插一根旱煙袋。他們的眼眶深陷,放著鈍滯呆板的黯光。臉是板著的,嚴肅而又馴善。在街上挨挨擠擠的走著,每一個步子都跨得鄭重而且認真,他們也不笑,也不說話,除非在貨攤上買東西論價的時候。
這是一條城中唯一的大街。排著一些門麵低矮狹淺的古老店鋪。店鋪大都是京廣洋貨鋪,書籍紙張鋪,圖章鋪,雜貨鋪。他們不大進這些鋪子買東西,所注意的隻是貨攤子。這種貨攤子都擺在店鋪的門口。有的是店老板特意為他們設來應市的,有的是別的小本貨販擺設的。貨攤種類不同,要都以小孩玩具為主。銅質的小鑼小鐺;洋鐵的花瓶燭台;泥製的哈叭狗,不倒翁,屁股上能吹出聲音來的小雀子;柳條編的元寶小籃;木頭大刀,木頭小鼓,木頭拐杖;木頭碗盞,——都用紅綠顏料塗得很花哨。除了這一類醜陋粗劣的土貨而外,那些京廣洋貨鋪門前的攤子上卻擺著另外一種玩具:小汽船,小飛機,皮球,洋娃娃,七星搖鈴,翻杠子的小東洋佬,……一些又精巧又古怪的橡皮或賽璐珞的玩意兒。對於這類東西,他們很少過問,頂多也不過站著看一回。——這時候那販子連忙把發條開足,那小小東洋佬就賣命地“格搭!格搭!”翻起杠子來。看的人鬆開板著醜臉,笑得那種傻樣子。於是同伴裏麵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牽一牽衣裳角,走了過去。
這條古舊的大街,平常給我的印象就是個灰黑色。現在堆上這些灰黑色的人——灰黑色的皮肉,灰黑色的衣著,灰黑色的神情。——使我忽然覺得連空氣陽光都變成灰黑色的了。
轉了幾個拐,出了大街,來到岱廟跟前,岱廟是靠著城牆再套一道小城牆,所謂“大圈圈套一個小圈圈”,宛如北京的紫禁城。外牆上平列著三道大門,三道甬路直通到裏麵。大門口,甬道旁,滿都是上麵說過的那種貨攤;貨攤中間的窄路上滿都挨擠著上麵說過的那種灰黑的人。
岱廟裏麵一片鑼聲,鼓聲,喧嚷聲,灰土飛舞。
空場上東一堆西一堆,有耍把戲的,有賣西洋景的,有唱“托傀儡”的,有說書的,有擺弄刀槍賣跌打損傷狗皮膏藥的。……圍成這些圈子的,也大般就是那些灰黑色的鄉下人。
我和朋友隨便擠進了一個人圈子。圈子中間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戴一副古式墨晶眼鏡,握著一把黑油紙折扇,敲著手心,正在那裏說得唾沫亂飛,這人身前沒案桌,上麵沒布篷,不像說書的。圍著的聽眾,都一個個挺著脖子,聚精會神。有的獨自點著頭,有的愣著兩隻鈍滯的眼睛,無不深深受著感動,五體投地的悅服。我仔細傾聽,那人一口濟南腔,說得斯斯文文:
“……諸位伯叔兄弟,照小弟這話看來,可見天是沒錯的,神明是有眼的。所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古今中外,貧富貴賤,都逃不出這個理數。可是世上人能把這道理記在心裏的,卻是很少。弄到現在,這裏土匪,那裏兵戈,哄嚇詐騙,奸淫擄掠,賣朋友,欺官府,打娘罵老子,……諸位伯叔兄弟,你做了這些惡孽,別人沒法奈何你,你說天可管得了你?神明可放了你?……要不然水旱兵劫,小災大難,都是那裏來的?……所以有一分善行,有一分善報,有一寸善心,有一寸善果,就譬如今天,小弟代表敝社同人在這裏和諸位宣說這番道理,這麼大的太陽,這麼大的塵土,俺說得唇焦口幹,腰痛背脹,不想諸位一個大子。——等一回,這地下的書還要奉送,不取分文。——俺不是個瘋子嗎?俺不是個傻子嗎?……請諸位想想看。……”
我擠進一步,踮起腳跟,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看去,這才看見那地上四個小石頭平平正正壓著一張長條白布,上寫道:“山東濟南崇善社宣講團”。旁批黑字:一邊是“大難將臨”,一邊是“善者得福”,字旁密密圈著紅圈。腳下又有一塊布巾,上麵堆著兩疊黃麵線裝小書。書名《萬善同歸》。
“這是怎麼一個玩意兒?平常倒沒見過似的。”擠了出來,我問我的朋友道。
“什麼玩意兒?”朋友很熟悉地答道:“很簡單的一個玩意兒,一些已經‘得了福’的富紳闊老,闊老的太太姨太太,諸如此類,看見世界不成個世界了,看見人們饑寒交迫,都要淪為土匪盜賊了,所以慈心大發,一片古道熱腸的弄起這麼個鳥社花錢雇了些人到處宣善,免得老百姓不安分,自造罪孽。現在這裏是泰山娘娘的香火盛期,魯西魯東,甚至河北河南等外省各地農民都來朝山敬香,這麼好的機會怎麼可以放過?”
朋友說著話,把我帶進一座蘆席棚裏,棚子的四壁,上上下下密密叢叢掛著大紅大綠的畫子。畫子都是手繪的。麒麟送子,八仙,關二爺看《春秋》,富貴有餘,招財進寶之類,另外還有歪臉歪嘴的胖娃娃,駝背扭腰的四季美人。那些人物無不奇形怪狀,帶著濃重的設色,給人一種渾身覺得痛楚的強烈激刺。
棚子裏麵川流不息走動著人,比那裏的人還多。這時我們旁邊一個銜著旱煙袋的老頭子同兩個年青的黑漢子正在那裏瞪著眼珠滿壁鑒賞,神氣又是嚴重又是慌亂。弄了半天,決不定那一張好。最後一個年青的牽一牽另一個青年的衣角,指了壁上四張美人畫子叫他看。那美人手裏都抱著或牽著一個小孩子,大紅腮巴,大紅眼皮,大紅口唇,綠衣,紅裙,裙下兩隻小得不像話的紅繡鞋。看了一回,這個年青的在那個年青的耳根下嘟噥一下,那個年青的就去告訴那老頭子,大約是說哥哥想買這四張畫。老頭子走過來仔細端詳一回,搖著頭,在四張裏麵指定了一張,問夥計什麼價錢。
“要買就四張一起買。”
“隻買這一張呢?”
“一張不賣的。”
那老頭子嘟噥起來,埋怨他的兒子:“一張不就夠了?要四張做什麼呢?這又不是吃的!……”嘟噥著,就走過去指了他自己原先看好的一張,那是一張“富貴有餘”:幾個奇形怪狀的胖孩子合掰了一條大鯉魚。夥計取下這張來,索價一吊五(五十文為一吊)。老頭子把舌頭一伸,一麵數著那上麵胖孩子的數目,數了兩次,一共五個半留著“一片瓦”的歪腦袋(身體四肢都畫得亂七八糟,除了數腦袋,就沒法點得出數目來的)。老頭子說:
“大前年俺買了一張七個的,隻有七個大子。紅的比你這個還多些。”說著話就要走。
“老鄉,”夥計說:“貨色也有好醜,你隻管腦袋數目就對了?——回來,回來,你瞧著給,沒有什麼意思。”
“五個大子兒。行嗎?”
“你再看看,你看我這上麵的小孩子多——多——這鯉魚!——咳,你瞧,——啊?……”
羅唕了半天,好容易十個大子成就了這筆交易。
出岱廟,走進北門。原來北門內外一段街道就是這些香客們的大本營。那些低黯的賣香煙賣花生的小鋪子,如今都打出黃紙黑字的招牌:“××香客老店。”店門口,店堂裏,進進出出,坐的站的全是這些黑衣黑肉的不大說話的鄉下人。天主堂,聖公會,都趁機會在這一帶大活動,雇了些人滿街散發《馬可全書》《天國福音》之類的書,也有坐在店堂裏和香客們講道的。
一時也無心細看,和朋友從岱宗坊走上盤道。早前聽說,這條盤道上的人家都以在香期中乞錢為職業,自七八十歲的老婆婆以至三四歲的小孩都做這項營生。每人每期所入最好的可多至六七十元以至百餘元。很多人家就以此起家,買地築房,變做小康。男人則大半不做事,終天悠悠忽忽,過無憂無慮的現成日子。據說這是乾隆爺封了的。現在我眼前的情形卻大謬不然,我隻看見很少的幾個殘廢的乞丐——有瞎眼的,有沒腳的,——坐在路旁,磕頭叫嚷,為狀甚苦。看看他們身前的乞盤裏隻有一些“煎餅”的碎片和“麻絲結”之類,雖也有銅鈔銅錢,但如月夜的星鬥,點得出的幾顆,那些乞丐一邊偷空拿“麻絲結”在膝上搓細索(為自己紮鞋底之用,或賣給人家),一邊胡亂把“煎餅”抓了塞在嘴裏,咀嚼著。每有人過,就磕頭叫嚷起來。往往叫了半天,無人理會。有一種帶有小孩的,自己沒討得著,就叫小孩跟了人家走。這種小孩都不過四五歲,連走路都走不穩,卻因要追趕行人,不得不舍盡氣力,倒倒歪歪地快跑,一麵喘氣跑著,一麵“舍一個錢吧,舍一個錢吧!”地嘀噥著,一麵還要作揖,打恭,到了相當的時候,又還要趕攔上去,跑下,磕一個響頭。這種煩重工作的結果,十回有九回是苦窘著小臉空手而回。因為等他磕過頭爬起來時,那行人已經早在遠遠的前頭,再也追趕不上了。
這樣的一種不景氣的情形,說是能有那麼多的收入,說是可以依此為業,變成小康人家,想起來未免離奇不經。我把這話問我的朋友,朋友道:
“那一點不假,這是真正的乞丐,那說的都是‘丐官’,我叫他們‘丐官’,等一回你就明白的。今天晚上你好歹別回去了,半夜咱們起來,看香客上山,那時候你會看見許多有趣的把戲。”
朋友這樣說著,其時正有一個清秀的青年人在我們前麵慢慢走著。朋友指著這人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