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組緗泰山風光吳組緗(2 / 3)

“你看看這人像個幹什麼的?”

我一邊注意這人,一邊趕了幾步,走到他前頭。這人大約二十四五歲。西洋頭,蒼白清秀的臉,穿一件時髦的青灰色新棉袍,黑絲絨鞋子,一隻又白又瘦的手上夾著一支香煙,口唇裏悠閑地吹著哨子,看樣子竟像本地一位少爺公子或小販之類。

這時已經過了玉皇閣,盤道兩旁開始有了人家。石頭壘起的牆(本地建築,多以石壘牆,俗諺:“泰安有三寶,石頭壘牆牆不倒……”),茅草屋頂——也有蓋瓦的,——雖然樸素,但看去很是整齊。家家門框上都貼了新的春聯,紅紅綠綠好不熱鬧!那蒼白清瘦的青年漢子就走到一個高門階的門前,推開兩扇新油漆的黑大門,走了進去。

朋友道:“這才是你剛才說的乾隆皇帝封了的丐家。你看看吧,像不像乞丐?不像吧?可是他們的祖宗以至他們自己,除了乞錢而外什麼事也沒幹過。他們就一直安逸舒適地寄生在那些傻瓜的身上的。”

左邊連著一排屋子都是店鋪的派頭,敞著三間門麵,裏邊滿牆滿壁都掛著些大大小小的元寶紙錠,不用說,也是備辦了賣給那些敬香的傻瓜的。其中一家店堂裏坐著兩個婦人,一個年老的,團麵白肉,滿身福相;一個年輕的,抱著一個小孩,穿著都很不錯。門口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不但白皮細肉,體麵幹淨,而且旗袍皮底鞋,簡直是本地十分摩登的了。這姑娘站在那裏,和一個男子說笑。男子三十多歲。躺在一把番布椅上,兩腿高高地架著大腿,手裏拿著一本“一折書”本的《施公案》在看。朋友告訴我,剛才那個蒼白清瘦的青年就是這人家的。這是店鋪,那是住宅。“說了你不相信!”朋友說,這人家有一頃多地,簡直是家富戶,說是小康之家,還小看了他們!

這一路之上,都有男女香客下來,女的都穿著大袖大擺的衣裳,紅綠棉紗帶紮著褲筒,頭上挺著一撅“平三髻”,下麵一雙零仃的小腳,用後跟點著地,一步一個踉蹌。看樣子已經疲乏得不能支持。男的就是在城裏看見的那種灰黑的人,一手拿著龍頭木拐,一手挽著衣裳,也已經走得倒倒歪歪,看去兩腿似乎有千鈞的分量了。

除了男女香客而外,還有三三兩兩倦遊歸去的遊客。遊客和香客是迥乎不同的。這從外表上第一眼就可以分辨得出來。香客都黑皮粗衣,神情嚴肅得帶有苦痛成分,無論從那一點看顯然都是鄉下農人;遊客則不然,洋鬼子,穿西服的摩登男女,穿綢著緞的白胖紳士,都坐著山轎,氣派自然不同;就是那種步行的,也都是小市民或學生之流,一路上談笑風生,縱然疲倦,但神情是愉快的。這分別,那些乞丐就十分清楚,他們猶如辨認兩種不同類的動物一般。對於那種黑衣黑肉的鄉下人,他們喊道:

“朝山進香的老爺太太呀,給我一個錢吧。各人修好各人的呀。……”

對於那些華洋紳商學各界的,則喊道:

“遊山逛景的老爺太太呀,給我一個錢吧,可憐可憐我吧!……”

這個認識給我極大的興趣。我心裏想:原來上泰山的人有兩種:一種目的是朝山進香,一種是遊山逛景。朝山進香的都是農民,遊山逛景的則屬華洋紳商學各界。我把這話告訴我的朋友,問他這是不是一個定則?

“原則上確是如此。但得有個注解:比如前數天×××和他二夫人來逛山,就在我住的廟裏拜了菩薩,進了香,巨紳富商也間有來燒香的,但不隻燒香,也帶有逛山的目的。他們燒香,無非是‘以資表率’的意思。像×××,我知道得最清楚,從前是個思想很新的人物,菩薩不但不信,而且曾經打毀過的。——目的純粹,專為朝山進香而來的確乎隻有農民。”

這樣的隨口亂談著,不一會就到了朋友住的廟裏。

這廟在盤道之側,規模很大,是順著盤道上山的第一處大廟。正殿之前有大廳,大廳之前有戲台。左右兩邊則有敞大雅潔的院落和屋子。朋友住的是右邊高階台上去的院子。這院子高爽整潔,的確不壞,階台之下一株夭矯婆婆的大古柏,據說是真正漢柏。院中有石桌,四邊圍以石凳,高大的柏樹兩株,梧桐,黃楊各一,正房四間,側屋三間。朋友和他的幾位教官朋友就分住了這個院子。房中窗明幾淨。家具應有盡有,都是借的廟裏的。

那幾位教官先生都是見過麵的,彼此都如多年老朋友一般,一點不拘束。勤務兵泡了新鮮“大方”,拿了白金龍出來,大家就圍著石桌坐下,喝茶抽煙,亂七八糟地談起來。

教官之中一位胖子,綽號哈代,一位瘦子,綽號勞瑞。瘦勞瑞語重心長的說道:

“他們這些莊稼漢呀,太可憐。飯吃不飽,不要緊;衣裳穿不暖,不要緊,菩薩是一定要信的。可了不得!瞧他們這些瘋狂勁兒!唉,我見了,我心裏就難過!這都是國家的主人嗬,國家主人胡塗昏聵得這樣子!開通民智,開通民智,一句話,還是要開通民智!”

“開通民智!叫誰去開通民智?”胖哈代嘻笑著反對道:“人家唯恐他們一朝不信崇菩薩呢!你沒聽說過嗎?宗教是補助法律所不及的。所謂社會秩序,就要這麼著才維持得住呀。假如一天他們真的不信菩薩了,他們耐煩辛辛苦苦的替你種田種地?到那時候,比方說吧,你能舒舒服服的住在這樣好的地方過神仙日子?……”

瘦勞瑞一口茶沒喝完,就生氣似的搶白道:

“我舒舒服服的過神仙日子?老兄,你呢?你呢?你自己呢?”

這兩位先生不知是真情還是鬧著玩,說話老是不和氣,一開口就要互相找岔兒抬杠子。我的朋友不願意聽他們這些大道理,另外提出一個問題道:

“真的,有一件事我老是想不明白。這樣雄渾偉大的一座五嶽之尊,怎麼倒是一個嬌嫩柔媚的娘兒們執管著?這個娘兒們,所謂碧霞元君,到底出自何經何典?她的老爺是誰,是不是就是玉皇大帝?那麼西王母和她又是什麼關係?”

“中國這些神話,向來隻是傳說而已,那裏有什麼係統,任便一個王八蛋——比如說,和尚道士之類——信口來一個胡說八道,人家就拿來欺騙老百姓,蓋起富麗堂皇的廟宇來,塑起活龍活現的偶像來,把戲就都這麼玩起來的。隻是我不知道這些傻瓜蛋為什麼死乞白臉信奉著?……”勞瑞先生說得臉上青筋青跳。

“嚇嚇,嚇嚇,”哈代先生笑道,“這個你就不知道。泰山娘娘,老奶奶,碧霞元君,你瞧她秀眉細眼的,騷勁兒滿身都是。原來她個狐狸精,一個八千年的老騷狐!當初洪蒙初開,如來佛在雲彩裏看見泰山氣派好,就想占領掌管;可巧這騷狐也正在打這個主意。兩下裏爭執了起來,沒法解決。沒奈何跑到玉皇大帝跟前請求判斷。玉皇大帝說,你們倆誰先發現這座山,誰就是山主。如來佛說,我先發現;狐精說,我先發現。玉皇大帝說,口說無憑,你們拿證據來!兩個人同駕祥雲,來到泰山。如來佛指著一座石岩說,這裏麵我放了一部佛經為記,就是證據,騷狐正中下懷,暗自好笑。玉皇大帝打開石岩,裏麵果然一部經書,因和狐狸說道:“這樣,你該認輸了?”狐狸道:玉皇公公,請你把經書拿開看看,玉皇拿開經書,下麵卻是一雙纖小的紅繡鞋。可不是那騷狐的臭東西!因此如來佛認了輸,騷狐一扭一擺來掌管了泰山。——是這個來頭,千真萬確。”

這故事雖然平常。說的卻大有功夫。大家笑了一會,瘦勞瑞道:

“你這個屁那裏撿得來的?”

“廟裏當家的談給我聽的,千真萬確。——所以泰山上雖然也有和尚尼姑,但究竟還是道教的勢力範圍,你們看,王母池,老君堂,紅門宮,鬥母宮,……那裏有如來佛,觀世音的地盤?——就是這個來頭,千真萬確!”

這一個佯真扮假的說,那一個就裝模作樣的反駁,好像串演相聲的一般。我靜靜的聽著,一麵把眼睛眺望前麵。這院落,前麵說過,是在幾重高階台的上麵,正殿屋脊,都低低俯伏在階台之下。屋脊上,展開的是半個泰安城,閭閻撲地,萬家在望。東南西三麵都是一望無涯的漠漠平疇,東一堆西一塊的綴著些七零八落的村莊。這時夕陽映照,淡青的原野抹上一層淺黃,各處村落繚繞著淡淡的炊煙。對麵徂徠山泛了淡藍顏色,弄得變成瑞士風景照片的派頭。汶河彎彎曲曲,從那一頭繞過山後,又從這一頭鑽了出來。再遠處,是漠漠平原;更遠處,還是漠漠平原。漸漸入了縹緲虛無之間,似乎仍是平原。忽然前麵幾塊晶瑩奪目的橙黃色東西,山也似的矗立著,旁邊襯護著幾抹紫紅顏色,分外鮮豔美麗,定睛細看,才知道那是雲霞,已經不複是地麵的東西了。

“你們這地方真不壞,”我打斷他們的話說:“杜甫的《望嶽》詩,‘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不想這樣壯闊的境界,如今卻就在你們幾席之上。真是幾生修來的清福!”

我這樣酸溜溜的說著,站起來點上一支煙。勞瑞先生拉我走下台階,要陪我到廟裏各處看看走走。

一出那個耳門,看見兩個人捉迷藏似的隔著一道門在探頭探腦,探著了,互相扭了起來,嘻嘻哈哈,滾做一團。兩個人都是三四十歲的家夥。一個頭上梳著小髻,穿一件齊膝頭的長領棉襖,一個禿頭,卻是俗家打扮。他們在地上扭做一起,這一個探手到那一個腰裏去掏,那一個怕胳肢,笑得軟癱了,一件東西便被搶了去。原來他們是為一包“金磚牌”的煙卷,起了爭執。這麼一把大年紀的家夥,鬧得如此天真有趣,真修煉到家,超凡入仙了!

“你不還了我,我放你!”梳小髻的一個嚷道。

“還你!還你一個蛋!”禿子嚇嚇地笑著說:“今天早上你偷我的香錢,你當我知不道!”

“狗操的!你的香錢?”嚷著就追了過去,追出了大門。

勞瑞先生告訴我,他們當家的上濟南開會去了,所以他們就胡鬧。這廟裏大小道士以及打雜幫工的一共不下十餘人。廟產很不小,香錢是不在乎的,當家的都不要,由著他們分贓,拿去吃煙喝酒,“跳牆頭”。他們自己也有章程:每天的香錢,上午歸誰收;下午又歸誰收;外麵還有痘疹眼光娘娘,那兒的香錢又歸一個人收;香客丟錢時偶而有丟到地上的,就是小徒弟的外塊。如此劃分,各不侵犯,比關卡稅局還要劃分得清楚。——這廟香火不盛,幾個香錢隻可作他們煙酒之資。上麵紅門宮,鬥母宮的香火可了不得,一季下來,連小和尚小尼姑都弄個幾十塊。所以他們那邊分贓的法子也格外嚴密認真些。

走過正殿,從左邊一道門穿過去,那裏一個大院子,五間敞大的正屋,派頭不小,像是官廳之類。東西兩麵各有下房三間。下麵院子拐角上,安置著一座大磨。其時正有一頭騾子,眼睛上罩了塊麻布,背著磨架在那裏團團轉。管磨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矮子,皮肉焦黑,闊嘴塌鼻梁,醜得要不得。他把桶裏水浸的棒子小米之類一瓢瓢舀了,添入磨裏;一麵忙著把磨出來的漿糊似的東西刮入一隻缽裏。騾子在他後麵追,他就套著騾了的腳步走。添好了一瓢,刮好一次,瞅個空跳出騾子走的那個圓圈,舀了一瓢棒子小米,重新再跳進去,繼續跟著騾子打轉轉。這樣工作著,人是和騾子一樣,不看別處,不作聲,隻沉著醜臉子,打轉轉。

磨子那兒一道破門,通另一個荒院。那裏麵一個大豬圈,一群雞,門階上坐著一個老頭子,身邊靠著一根龍頭木拐,一隻小搭褳,黑衣黑肉,卻是個香客。他在咬著手裏一塊煎餅,挺著兩隻昏花老眼看騾子打轉轉。咀嚼著,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