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組緗泰山風光吳組緗(3 / 3)

我和勞瑞先生看了好一回。他告訴我,這磨出來的東西就是做煎餅的。磨好了以後,拿一隻鏊子擺在地上,下麵燒起火,把漿糊一瓢瓢舀到鏊子上,就結成薄塊,一瓢糊,一張餅。在山東西部這一帶,普通農家都以這種煎餅為正餐,據說比窩窩頭好吃,而且非常便於攜帶,保存。農人早上起來下地,帶幾張煎餅在身,整天可以不用回家,工人上工,也帶這種煎餅;寒苦人家子弟上學,也帶這煎餅;做買賣的,小販子,趕牲口的,出門行遠路,一去十天半個月,也是帶了煎餅去,歇店時候不用花夥食錢。

“你會攤煎餅嗎?”勞瑞先生問那個醜長工說。

“會。”

“攤煎餅可不容易。火頭不到,結不起來;旺了,就要燒焦。是不是?”

“……”那板著的醜臉子笑一笑,隨即板還原,回複一副苦相。

“你在這裏幫了幾年工了?”

“兩年。”

“喂豬,喂雞,攤煎餅,還做些什麼事?下地不下地?”

“下地。”

“地陰子裏那些盆花是不是你經管?”

點點頭。

“打掃呢?”

點點頭。

“出毛坑呢?燒茶燒水呢?料理牲口自然也是的羅?”

點點頭。

“可了不得,——當家的給你多大工錢?”

“十八塊。”伸一隻手比著說。

“一個月?”

“一年。一年。十二個月。”伸一隻手比著說。

“十八塊錢一年?”勞瑞先生象個呆子似的驚叫起來,“他媽的!你瞧。”

那一個不做聲,依舊跟著騾子跑圈兒。

“你家裏還有些什麼人?——那是你誰?”勞瑞先生指著那香客老頭子說。

“是俺爹。”

“來進香?……就順便進來看看你?……”

“……”

勞瑞先生傻裏八氣的,把這些話問個沒了時。直問到勤務兵來找我們吃晚飯才罷休。

吃過晚飯,又圍著石凳喝茶抽煙,胡扯了幾個鍾頭才睡覺。朦朧之間,朋友把我叫醒。我摸出表看看,不到十二點。隔牆盤道上隱約有人聲,又聽見一個二個的鞭爆響,遠處有狗子叫,七零八落的。朋友說:“香客快上來了!咱們出去看去。”

哈代先生被我們吵醒,也起了身,要和我們一起去湊熱鬧。三個人同出來,廟門已經大開。白天擺在正殿旁邊的一個靈官菩薩,此時連同龕子搬了出來,安放在擺在門口路當中的一張方桌上,桌上一盞豆油風燈,一隻破磬,中間設有茶葉果子之類供品。那靈官圓睜眼睛,張嘴露舌,紅胡子直拖到胸口,手拿一根鋼鞭,端的威武。一個道士衣冠端正,眼目惺忪的坐在一條板凳上,不住打嗬欠。

“香客快上來了嗎?”

“就來了!就來了!”

據說,這道士是當家的胞弟。這廟裏香火不旺,惟獨這座臨時擺設出來的靈官菩薩跟前,因為當著要路,卻是個極肥的肥缺。這肥缺別的道士沾不上,當家的放了他的令弟來承乏。每月收入,大有可觀。我看這道士,溫文爾雅,果然很有身分的樣子,不像白天搶煙卷的那兩個家夥的下流相。

在這裏站了一回,闃無人聲。哈代先生不耐煩,提議往下走,去迎頭攔看香客上山。往下走了一段。路旁所謂丐官家,都已開了門,占著燈火。婦人都已出了馬,各占據一個要隘,帶著孩子,拿著乞盤,火把,一切準備妥貼。所謂要隘,都是他們臨時安排的:有的用一條或兩條板凳,橫著攔住路口,僅僅留下一個人過身的空當,乞盤就放在這空當處;有的則是用石頭壘成一段或兩段障礙物,橫攔去路,自己盤坐著,當著那空口。這些婦人,有年青的,有年老的,都化了裝:穿著破衣服,不是白天看見的那種整潔樣子了。但是也有化裝的很馬虎的,往往破衣服下麵露出的是粉紅色新洋襪,新鞋子,鮮明潔淨的印花布褲子。

還有一些男子,在路旁擺七個大石頭,每一個石頭上擺一盞豆油風燈,意思想是替香客照路,但也擺著乞盤;一路上有小廟,像南邊鄉間的土地廟,裏麵卻是靈官菩薩。也點了燈,有人守著。

在這些人裏麵,白天看見的那些殘廢乞丐,卻一個也找不著了。

我們慢慢的走下來,那些婦人看見都忸怩著藏起臉來,有的竟連忙躲避到黑暗處。哈代先生有意找她們談話,無人肯理睬。直走到一棵大樹下麵,那兒一個老婆婆,當著路口坐著,旁邊還睡一個小孩。哈代先生說:

“老太太,你辛苦嗬!”

“不辛苦,哈哈哈!”那老婆婆不好意思的笑起來:“先生,你別見笑,我們這裏就是這規矩。”

看見這老婆婆是個開通的,我們站住了。老婆婆客氣之至,拖了一條凳子請我們坐下。那睡在地上的孩子也醒了,從被窩裏探出頭來,皺著眼皮張看。

“這是你孫子嗎?好福氣嗬。”

“是俺小孫子,哈哈哈。”一邊押一押那孩子的被頭,笑著說:“冷不冷?你好好睡罷,哈哈哈。”

“一夜討得多少錢?”

“哈哈哈,沒多少意思嗬,不過五吊六吊的,好的時候也上過十吊。沒多少意思嗬,哈哈哈哈。”

“幾位令郎,你老人家?”

“三個,三個。”

“好福氣嗬!……家裏有地嗎?”

“幾畝地。哈哈哈,幾畝不好的地,橫豎夠吃的。哈哈哈。”

這時四野裏一片昏黑,隻有這條盤道上亮著些紅的火光,東搖西晃,此暗彼明。一會兒功夫,西邊一團漆黑裏忽然鑽出幾點火,那火點子越來越多,像是從一片樹林裏繞出來的,漸漸成了一條長串。接著狗子叫了,遠處湧起一片婦人叫嚷聲。老婆婆也忙了起來,把身邊一把高粱稈點上火,瞪著眼等著。從被裏小孩子鑽出半段身肢,——卻是個赤膊。

“奶奶,來了吧?……”

“不忙,不忙。小心招了涼。”老婆婆慌忙把他重新塞進被窩。

靜寂的空氣頓時熱鬧了起來。

那串火光越晃越近,婦人的叫嚷聲低下一批,又湧起一批。等到前麵近處也尖溜溜響起一片聲的叫嚷,那串火光裏已經隱隱約約的顯出一些人和零亂的腳步了。

老婆婆咳了幾聲,掃清一下喉嚨,不好意思的望一望我們,伸長著脖子向前張看著。直到那一長串人影響著一個一個的銅子落入乞盤裏,通過了前麵一道道嚷聲鼎沸的關隘,到了近處約摸一二丈的地方,她才用一種出乎我們意外的最敏捷的手法抱起了他那個赤身露體的孫兒,放到自己懷裏,用衣裳掩蓋著,同時放開洪亮的聲音,唱了起來:

“燒的是平安香嗬,舍一個如意錢。看你五穀裝滿倉嗬,添子又添孫。……舍一個錢嗬,各人修好各人的嗬,舍的快發的快,舍的多發的多嗬。老奶奶看在眼裏的嗬!……”

當她這樣唱著的時候,那個行列已經到了跟前。她的孫兒自動的從她懷裏鑽出來,跪到地上,雙手拱在胸口,一上一下的動著,牙齒發顫,清涕直流。

那批香客正就白天所見的一樣,有老有少,龍頭木拐,小搭褳,手裏各秉一枝香,低著頭,神氣嚴肅得帶著苦痛成分,一步挨一步的從障礙物中間留好的缺口處走過去。每走過三個五個,總有一兩個從搭褳裏摸出銅子,丟到老婆婆的乞盤裏。有時也有攤開手心,或是拍拍搭褳,表示錢已經完了的,那老婆婆就有一種權利伸手去掏查他的搭褳;查看了,實在是沒有,才放他過去。如果這樣子的香客一連有這麼五六七八個,那這個老婆婆就著了慌,一邊咒罵似的狠聲嚷著,“你是行好的嗬!你是行好的嗬!”一邊就有權利去扭住一個香客的衣裳,不讓過去,直到別人代給了錢才放他走。

這一批香客過完,等這麼三五分鍾,又上來一批。一會兒,又是一批。老婆婆一會兒把孫兒塞進被窩裏,把火把用石頭壓死;一會兒又把孫兒抱出來,把火把搖亮。間歇地忙著,弄得氣喘汗流。一會功夫,看看那乞盤裏已經琳琅滿目了。

“奶,”那孫兒鑽進被窩,探出頭來抖顫著說:“今晚上要的錢都是俺的。”

“是哩,是哩。都是你的,都是俺小寶的,哈哈哈哈。”說著,笑望了我們。“老太太,”哈代先生說,“你這錢該當給你小寶寶,他比你老人家還辛苦。好好給他做幾件新衣穿,給他留著娶個漂亮媳婦兒。”

“是哩,是哩!哈哈哈哈。”

這時東南西三麵一片昏黑的原野裏都不斷的有一長串一長串的火光出現。上來的香客二十個一隊,三十個一組,過去一批,又來一批,漸漸越來越湧。老婆婆大有應接不暇之勢了。

盤路上前前後後搖晃著一片火把,婦人的叫嚷聲震徹四野,山鳴穀應。……

我們三個混在一批香客的隊裏循路回去。這回去,可不像下來時那麼容易,每走這麼丈把路,就是一個關,一個婦人把守著,叫嚷不已。我不知道有這個情形,出來時竟沒帶一個銅子,過一道關,就被窘一次,不時有手來掏我腰包,扯我的衣裳,我隻好暗暗叫苦。哈代先生卻滿不在乎,大搖大擺的跟著香客後麵走。

忽然一個人扭住了我。按照剛才的經驗,隻要擺一下身肢就可以脫逃的。這次可不行。我被那人扭出了行列,弄得無可措手。我停睛一看,那人披著一件破衣,白皮細肉,一把粗辮子,不是別人,就是我白天看見的那個體麵幹淨,衣飾摩登的十七八歲的姑娘。在此惶恐狼狽之中,我聽得哈代先生嗬嗬大笑了起來。

“那不是香客嗬!那不是香客嗬!那是上麵廟裏的先生嗬!”一個男子遠遠的站在門上嚷著。

我看那男人,也是見過的,正是白天在路上遇見,一塊上來的那個蒼白清臒的青年小夥子。

說時遲,那時快。那姑娘給提醒了,羞得要不得,使勁把我一推,就像一隻兔子似的竄到黑暗裏去了。

脫了險以後,我反對再混在香客隊裏去,免得受這些無妄之災。哈代先生一路把我取笑著,一直到了廟裏。

廟門口那位守著靈官的二當家的道士,已經不是剛才那種溫文爾雅的樣子。他一手握著敲磬的木棰,衣袖捋到臂膊上,敲一回磬,嚷一回,唾沫四濺,臉紅耳赤。

“開路第一盤,上山第一關,這是靈官爺爺啦!你們拜靈官爺爺啦!替老奶奶報信的啦!靈官爺爺不報信,老奶奶不知道嗬!開路第一盤嗬!你們都要拜嗬!……”

那些香客踉蹌的走過來,都馴順地跪下,磕頭,丟錢。有一些不拜的,拜了沒丟銅子的,道士就用條凳攔住他,不許過去,如此這般,又要嚷,又要敲磬,又要忙著攔阻不丟錢的香客,——工作竟是十分繁重。因此忙得他臉紅耳赤,丟了他溫文爾雅的身分。可是看看他那扁盤裏,已經滿滿的半扁盤銅子,比起下麵那些沒有菩薩頑的,到底不同了。

回到朋友房裏,已經快三點了。遠處近處的叫嚷聲,敲磬聲,一直鬧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