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靈鳳心靈的安慰葉靈鳳(1 / 2)

葉靈鳳心靈的安慰葉靈鳳

葉靈鳳(1905—1975),原名葉蘊璞,江蘇省南京市人,現代作家。主要著作有《靈鳳小品》、《紅的天使》、《香港方物誌》、《未完成的懺悔錄》等,譯著有《新俄羅斯小說集》、《故事的花束》等。

心靈的安慰

幾年以來,都是歡喜將頭發亂蓬在頭上不加梳理,但是近來忽然變了,卻又歡喜用一頂小帽子將它壓得很光,而且時常會止不住的走到鏡子前去照——這種變遷的原動力是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我覺得自己沒有力量去阻止不這樣做而已。有人對我說蓬頭發的意味很深刻;光的卻未免淺薄,叫我仍舊恢複蓬的。我無言可答,我隻好報之一笑,因為這二者的選擇權實在不操之我自己。這好比一個有了丈夫的女子,忽然又傾心戀愛了旁人,我們拿法律和道德去勸她叫不要這樣做,實在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她的心已經變了。

同樣,近來我的心差不多也可說變了。

我在無事或讀書讀倦了的時候,拉過一麵鏡子來將自己的容顏照照;我看見鏡子裏映出了一叢頭發,兩道眉毛,兩隻眼睛,一條鼻子,兩片嘴唇,和臉盤旁兩隻隱現的耳朵,我總忍不住會出神地凝視。誠然,我的眼睛並不是那妙曼的秋波,我的嘴唇也不是那文學家所喜歡描寫的櫻瓣,然而它終是我的。我想起了這些東西都是我自己的時,我總忍不住會這樣出神地凝視。我再俯下眼簾來看看我自己的雙手,將手指屈起來算算自己的年歲,我便忽然會傷感起來。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下,我簡直要湊向前去擁住我鏡子裏的人兒狂吻!

可憐蔥鬱的青春,將愛情葬進了墳墓,世間隻有自己是自己的安慰了!

書籍僅能消磨時間,朋友的聚談也僅能略忘現實,我現在隻有在想到或看見自己時,我才可得到心靈的安慰。——然而這些情形都埋葬在我心靈的深處,除了我以外,沒有第二個人曾知道。

我無事時,用左手去撫摩我的右手,或者將兩手平放在桌上,默然的靜看,或用手掌去撫弄自己的雙頰,我都能得到一種陶醉,覺得已經進了墳墓的東西好像又飄然有了一部分歸來。

我再拉過鏡子來看看自己:眼睛!我的眼睛裏雖然並不能尋出Charming的意味,然而這裏麵卻曾溺殺過婉妙的少婦,醉倒過芳麗的姑娘。我再看看嘴唇;我的嘴唇雖然比不上春林紅豔的櫻實,能引起人的讚頌,然而我分明記得,從這裏麵輕輕地發出了一個“不”字,也曾使如花的少女登時在我腳前將芳心揉碎!——嗬!這樣一想,我的眼淚又止不住流下了。

罪過!這殺人的罪過!按禮我應該將我自己趕快毀壞了才是;但是在實際,想起了這些,我隻有益發愛惜自己。

愛情是進了墳墓,在這世間,我隻有想到或看見自己時,才可得到一些安慰,這叫我怎樣忍心將自己毀壞呢?

我自己就是我自己的偶像。

現在或者還另外有人想把她自己獻給我,給我彌補這缺欠,然而遲了,愛情已經進了墳墓,墳墓裏的東西是不能再出來的。

我沉在過去的悲哀中,隻有當想到或看見自己時,才可轉側一下,我現在是這樣地在崇拜自己,我又怎能拂逆我自己的意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