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一個大王沈從文(2 / 3)

當時看他樣子實在又好笑又可憐。我什麼話也不好說,隻同他捏著手,相對微笑了一會兒,表示同情和惋惜。

在龍潭我住了將近半年。

當時軍隊既因故不能開過涪州,我要看巫峽一時還沒有機會。我到這裏來熟人雖多,卻除了寫點字以外毫無長進處。每天生活依然是吃喝,依然是看殺人,這份生活對我似乎不大能夠滿足。不久就有了一個機會轉湖南,我便預備領了護照,搭坐了小貨船回去,打量從水道走,一麵我可以經過幾個著名的險灘,一麵還可以看見幾個新地方,如裏耶,石堤溪,都是湘邊著名的風景碼頭。其時那弁目正又同一個洗衣婦要好,想把洗衣婦討作姨太太。司令官出門時,有人攔輿遞狀紙,知道其中有了些糾紛。告他這事不行,說是“我們在這裏作客,這種事對軍譽很不好。”那弁目心中不服。便向其他人說:“這是文明自由的事情,司令官不許我這樣作,我就請長假回家,拖隊伍幹我老把戲去。”他既不能娶那洗衣婦人,當真就去請假,司令官也即刻就準了他的假。那大王想與我一道結伴上船,在同一護照上便填了我和他兩人的姓名。把船看好,準備當天下午動身。吃過早飯,他在我房中正說到那個王夭妹被殺前的種種事情,忽然軍需處有人來請他下去算餉,他十分快樂的跑下樓去。不到一分鍾,樓下就吹集合哨子,且聽到有值日副官喊:“備馬。”我心中納悶,照情形看來好像要殺人似的。但殺誰呢?難道又要槍決逃兵嗎?難道又要辦一個土棍嗎?隨即聽人大聲嘶嚷,推開窗子看看,原來那弁目軍裝業已脫去,已被綁好,正站在院子中。衛隊已集了合,成排報數,準備出發,值日官正在請令,看情形,大王一會兒就要推出去了。

被綁好了的大王,反背著手,聳起一副瘦瘦的肩膊,向兩旁樓上人大聲說話:

“參謀長,副官長,秘書長,軍法長,請說句在公道話,求求司令官的恩典,不要殺我罷。我跟了他多年,不做錯一件事。我女人還在公館裏侍候司令太太。大家做點好事,說句好話罷。”

大家互相望著,一句話不說。那司令官穿了件白羅短褂,手執一支象牙煙管,從大堂客廳從從容容走出來,溫文爾雅的站在滴水簷前,向兩樓的高級官佐微笑著打招呼。

“司令官,來一分恩典,不要殺我吧。”

那司令官十分嚴肅的說:

“劉雲亭,不要再說什麼話丟你的醜。做男子的作錯了事,應當死時就正正經經的死去,這是我們軍隊中的規矩。你應該早就知道,我們在這裏作客,理應凡事格外謹慎才對得起地方人。你黑夜裏到監牢裏去奸淫女犯,這是十分醜惡行為,我念你跟我幾年來做人的好處,為你記下一筆賬,暫且不提。如今又想為非作歹,預備把良家婦女拐走,且想回家去拖隊伍,上山落草,重理舊業,這是什麼打算!我想與其放你回鄉去做壞事,作孽一生,盡人怨恨你,不如殺了你,為地方除一害。現在不要再說空話,你女人和小孩子我會照料,自己勇敢一點做個男子吧。”

那大王聽司令官說過一番話後,便不再喊“公道”了,就向兩樓的人送了一個微笑,忽然顯得從從容容了,“好好,司令官,謝謝你老人家幾年來特別照顧。兄弟們再見,兄弟們再見。”一會兒又壓低嗓子說:“司令官你真做夢,別人花六千塊錢運動我刺你,我還不幹!”司令官仿佛不聽到,把頭掉向一邊,囑咐值日副官要買副好點的棺木。

於是這大王一會兒就被簇擁出了大門,從此不再見了。

我當天下午依然上了船。我那護照上原有兩個人的姓名,大王那一個臨時用朱筆塗去,這護照一直隨同我經過了無數惡灘,五天後到了保靖,方送到副官處去繳銷。至於那幫會出身溫文爾雅才智不凡的張司令官,同另外幾個差弁,則三年後在湘西辰州地方,被一個姓田的部屬旅長客客氣氣請去吃酒,進到辰州考棚二門裏,當歡迎喇叭還未吹畢時,連同四個轎夫,一起被機關槍打死。所有屍身隨即被浸漬在陰溝裏,直到兩月事平後,方清出屍骸葬埋。刺他的部屬田旅長,很湊巧,一年後又依然在那地方,被湖南主席葉開鑫派另一個部隊長官,用請客方法,在文廟前麵夾道中刺死。

沈從文鴨窠圍的夜鴨窠圍的夜

天快黃昏時落了一陣雪子,不久就停了。天氣真冷,在寒氣中一切都仿佛結了冰。便是空氣,也象快要凍結的樣子。我包定的那一隻小船,在天空大把散著雪子時已泊了岸。從桃源縣沿河而上這已是第五個夜晚。看情形晚上還會有風有雪,故船泊岸邊時便從各處挑選好地方。沿岸除了某一處有片沙宜於泊船以外,其餘地方全是黛色如屋的大岩石。石頭既然那麼大,船又那麼小,我們都希望尋覓得到一個能作小船風雪屏障,同時要上岸又還方便的處所。凡是可以泊船的地方早已被當地漁船占去了。小船上的水手,把船上下各處撐去,鋼鑽頭敲打著沿岸大石頭,發出好聽的聲音,結果這隻小船,還是不能不同許多大小船隻一樣,在正當泊船處插了篙子,把當作錨頭用的石碇拋到沙上去,盡那行將來到的風雪,攤派到這隻船上。

這地方是個長潭的轉折處,兩岸是高大壁立千丈的山,山頭上長著小小竹子,長年翠色逼人。這時節西山隻剩餘一抹深黑,賴天空微明為畫出一個輪廓。但在黃昏裏看來如一種奇跡的,卻是兩岸高處去水已三十丈上下的吊腳樓。這些房子莫不儼然懸掛在半空中,借著黃昏的餘光,還可以把這些希奇的樓房形體看得出個大略。這些房子同沿河一切房子有個共通相似處,便是從結構上說來,處處顯出對於木材的浪費。房屋既在半山上,不用那麼多木料,便不能成為房子嗎?半山上也用吊腳樓形式,這形式是必須的嗎?然而這條河水的大宗出口是木料,木材比石塊還不值價。因此,即或是河水永遠長不到處,吊腳樓房子依然存在,似乎也不應當有何惹眼驚奇了。但沿河因為有了這些樓房,長年與流水鬥爭的水手,寄身船中枯悶成疾的旅行者,以及其他過路人,卻有了落腳處了,這些人的疲勞與寂寞是從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地方既好看,也好玩。

河麵大小船隻泊定後,莫不點了小小的油燈,拉了篷。各個船上皆在後艙燒了火,用鐵鼎罐煮飯,飯燜熟後,又換鍋子熬油,嘩的把菜蔬倒進熱鍋裏去。一切齊全了,各人蹲在艙板上三碗五碗把腹中填滿後,天已夜了。水手們怕冷怕動的,收拾碗盞後,就莫不在艙板上攤開了被蓋,把身體鑽進那個預先卷成一筒又冷又濕的硬棉被裏去休息。至於那些想喝一杯的,發了煙癮得靠靠燈,船上煙灰又翻盡了的,或一無所為,隻是不甘寂寞,好事好玩想到岸上去烤烤火談談天的,便莫不提了桅燈,或燃一段廢纜子,搖晃著從船頭跳上了岸,從一堆石頭間的小路徑,爬到半山上吊腳樓房子那邊去,找尋自己的熟人,找尋自己的熟地。陌生人自然也有來到這條河中來到這種吊腳樓房子裏的時節,但一到地,在火堆旁小板凳上一坐,便是陌生人,即刻也就可以稱為熟人鄉親了。

這河邊兩岸除了停泊有上下行的大小船隻三十左右以外,還有無數在日前趁融雪漲水放下形體大小不一的木筏。較小的木筏,上麵供給人住宿過夜的棚子也不見,一到了碼頭,便各自上岸找住處去了。大一些的木筏呢,則有房屋,有船隻,有小小菜園與養豬養雞柵欄,還有女眷和小孩子。

黑夜占領了全個河麵時,還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腳樓窗口的燈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間飄忽動人的火炬紅光。這時節岸上船上都有人說話,吊腳樓上且有婦人在黯淡燈光下唱小曲的聲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時,就有人笑嚷。甚麼人家吊腳樓下有匹小羊叫,固執而且柔和的聲音,使人聽來覺得憂鬱。我心中想著:“這一定是從別一處牽來的,另外一個地方,那小畜生的母親,一定也那麼固執的鳴著吧。”算算日子,再過十一天便過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隻能在這個世界上活過十天八天?”明白也罷,不明白也罷,這小畜生是為了過年而趕來,應在這個地方死去的。此後固執而又柔和的聲音,將在我耳邊永遠不會消失。我覺得憂鬱起來了。我仿佛觸著了這世界上一點東西,看明白了這世界上一點東西,心裏軟和得很。

但我不能這樣子打發這個長夜,我把我的想象,追隨了一個唱曲時清中夾沙的婦女聲音到她的身邊去了。於是仿佛看到了一個床鋪,下麵是草薦,上麵攤了一床用舊帆布或別的舊貨做成髒而又硬的棉被,擱在床正中被單上麵的是一個長方木托盤,盤中有一把小茶盞,一個小煙匣,—支支煙槍,一塊小石頭,一盞燈。盤邊躺著一個人在燒煙。唱曲子的婦人,或是袖了手捏著自己的膀子站在吃煙者的麵前,或是靠在男子對麵的床頭,為客人燒煙。房子分兩進,前麵臨街,地是土地,後麵臨河,便是所謂吊腳樓了。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麵臨河,可以憑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當船上人過了癮,胡鬧已夠,下船時,或者尚有些事情囑托,或有其他原因,一個晃著火炬停頓在大石間,一個便憑立在窗口,“大佬你記著,船下行時又來。”“好,我來了,我記著的。”“你見了順順大爺就說:‘會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細粉來三斤,冰糖來三斤。””“楊氏,楊氏,一共四吊七,莫錯賬!”“是的,放心嗬,你說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會要你多的!你自己記著就是了!”這樣那樣的說著,我一一都可聽到,而且一麵還可以聽著在黑暗中某一處咩咩的羊鳴。我明白這些回船的人是上岸吃過“葷煙”了的。

我還估計得出,這些人不吃“葷煙”,上岸時隻去烤烤火的,到了那些屋子裏時,便多數隻在臨街那一麵鋪子裏。這時節天氣太冷,大門必已上好了,屋裏一隅或點了小小油燈,屋中必就地掘了個淺凹,燒了些樹根柴塊。火光煜煜,且時時刻刻爆炸著一種難於形容的聲音。火旁矮板凳上坐有船上人,木筏上人,有對河住家的熟人,且有雖為天所厭棄還不自棄年過七十的老婦人,閉著眼睛傍著火旁的母親打盹。屋主人有為退伍的老軍人,有翻船背運的老水手,有單身寡婦。借著火光燈光,可以看得出這屋中的大略情形,三堵木板壁上,一麵必有個供奉祖宗的神龕,神龕下空處或另一麵,必貼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紅白名片。這些名片倘若有那些好事者加以注意,用小油燈照著,去仔細檢查檢查,便可以發現許多動人的名銜。軍隊上的連副,上士,一等兵,商號中的管事,當地的團總,保正,催租吏,以及照例姓騰的船主,洪江的木排商人,與其他各行各業人物,無所不有。這是近一二十年來經過此地若幹人中一小部分的題名錄。這些人各用一種不同的生活,來到這個地方,且同樣的來到這些屋子裏,坐在火邊或靠近床上,逗留過若幹時間。這些人離開了此地後,在另一世界裏還是繼續活下去,但除了同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發生關係以外,與一同在這個世界上其他的人,卻仿佛便毫無關係可言了。他們如今也許早已死掉了:水淹死的,槍打死的,被外妻用砒霜謀殺的,然而這些名片卻依然將好好的保留下去。也許有些人已成了富人名人,成了當地的小軍閥,這些名片卻仍然寫著催租人,上士等等的銜頭。……除了這些名片,那屋子裏是不是還有比它更引人注意的東西呢?鋸子,小撈兜,香煙大畫片,裝幹栗子的口袋……

提起這些問題時使人心中很激動。我到船頭上去眺望了一陣。河麵靜靜的,木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燈光已很少了,遠近一切隻能借著水麵微光看出個大略情形。另外一處的吊腳樓上,又有了婦人唱小曲的聲音,燈光搖搖不定,且有猜拳聲音。我估計那些燈光同聲音所在處,不是木筏上的排頭在取樂,就是水手們小商人在喝酒。婦人手指上說不定還戴了水手特別為從常德府捎帶來的鍍金戒指,一麵唱曲一麵把那隻手理著鬢角,多動人的一幅畫圖!我認識他們的哀樂,這一切我也有份。看他們在那裏把每個日子打發下去,也是眼淚也是笑,離我雖那麼遠,同時又與我那麼相近。這正同讀一篇描寫西伯利亞的農人生活動人作品一樣,使人掩卷引起無言的哀戚。我如今隻用想象去領味這些人生活的表麵姿態,卻用過去一分經驗,接觸著了這種人的靈魂。

羊還固執的鳴著。遠處不知甚麼地方有鑼鼓聲音,那一定是某個人家禳土酬神還願巫師的鑼鼓。聲音所在處必有火燎與九品蠟,照耀爭輝。眩目火光下必有頭包紅布的老巫獨立作旋風舞,門上架上有黃錢,平地有裝滿了穀米的平鬥。有新宰的豬羊伏在木架上,頭上插著小小五色紙旗。有行將為巫師用口把頭咬下的活公雞,縛了雙腳與翼翅,在土壇邊無可奈何的躺臥。主人鍋灶邊則熱了滿鍋豬血稀粥,灶中正火光熊熊。

鄰近一隻大船上,水手們已靜靜的睡下了,隻剩餘一個人吸著煙,且時時刻刻把煙管敲著船舷。也象聽著吊腳樓的聲音,為那點聲音所激動,引起種種聯想。忽然按捺自己不住了,隻聽到他輕輕的罵著野話,擦了支自來火,點上一段廢纜,跳上岸往吊腳樓那裏去了。他在岸上大石間走動時,火光便從船篷空處漏進我的船中。也是同樣的情形吧,在一隻裝載棉軍服向上行駛的船上,泊到同樣的岸邊,躺在成束成捆的軍服上麵,夜既太長,水手們愛玩牌的各蹲坐在艙板上小油燈光下玩天九,睡既不成,便胡亂穿了兩套棉軍服,空手上岸,借著石塊間還未融盡殘雪返照的微光,一直向高岸上有燈光處走去。到了街上,除了從人家門罅裏露出的燈光成一條長線橫臥著,此外一無所有。在計算中以為應可見到的小攤上成堆的花生,用“哈德門”長煙匣裝著幹癟癟的小橘子,切成小方塊的片糖,以及在燈光下看守攤子把眉毛扯得極細的婦人(這些婦人無事可作時還會在燈光下做點針線的),如今甚麼也沒有。既不敢冒昧闖進一個人家裏麵去,便隻好又回轉河邊船上了。但上山時向燈光凝聚處走去,方向不會錯誤。下河時可糟了。糊糊塗塗在大石小石間走了許久,且大聲喊著,才走近自己所坐的一隻船。上船時,兩腳全是泥,剛攀上船舷還不及脫鞋落艙,就有人在棉被中大喊:“夥計哥子們,脫鞋呀!”把鞋脫了還不即睡,便鑲到水手身旁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這樣地方溫習起來,使人對於命運感到十分驚異。我懂得那個忽然獨自跑上岸去的人,為甚麼上去的理由!

等了一會兒,鄰船上那人還不回到他自己的船上來,我明白他所得的必比我多了一些。我想聽聽他回來時,是不是也像別的船上人,有一個婦人在吊腳樓窗口喊叫他。許多人都陸續回到船上了,這人卻沒有下船。我記起水手柏子。但是,同樣是水上人,一個那麼快樂的趕到岸上去,一個卻是那麼寂寞的跟著別人後麵走上岸去,到了那些地方,情形不會同柏子一樣,也是很顯然的事了。

為了我想聽聽那個人上船時那點推篷聲音,我打算著,在一切聲音全已安靜時,我仍然不能睡覺。我等待那點聲音,大約到午夜十二點,水麵上卻起了另外一種聲音。仿佛鼓聲,也仿佛汽油船馬達轉動聲,聲音慢慢的近了,可是慢慢的又遠了。象是一個有魔力的歌唱,單純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種固執的單調,以及單調的延長,使一個身臨其境的人,想用一組文字去捕捉那點聲音,以及捕捉在那長潭深夜一個人為那聲音所迷惑時節的心情,實近於一種徒勞無功的努力。那點聲音使我不得不再從那個業已用被單塞好空罅的艙門,到船頭去搜索它的來源,河麵一片紅光,古怪聲音也就從紅光一麵掠水而來。原來日裏隱藏在大岩下的一些小魚船,在半夜前早已靜悄悄的下了攔江網。到了半夜,把一個從船頭伸在水麵的鐵兜,盛上燃著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麵用木棒槌有節奏的敲著船舷各處漂去。身在水中見了火光而來與受了柝聲吃驚四竄的魚類,便在這種情形中觸了網,成為漁人的俘虜。

一切光,一切聲音,到這時節已為黑夜所撫慰而安靜了,隻有水麵上那一份紅光與那一派聲音。那種聲音與光明,正為著水中的魚和水麵的漁人生存的搏戰,已在這河麵上存在了苦幹年,且將在接連而來的每個夜晚依然繼續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艙中以後,依然默聽著那個單調的聲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種原始人與自然戰爭的情景。那聲音,那火光,都近於原始人類的戰爭,把我帶回到四五千年那個“過去”時間裏去。

不知在甚麼時候開始落了很大的雪,聽船上人細語著,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看到鄰船上那個人上船時節,在岸邊雪地上留下那一行足跡,那寂寞的足跡,事實上我卻不曾見到,因為第二天到我醒來時,小船已離開那個泊船處很遠了。

沈從文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

我的小表到了七點四十分時,天光還不很亮。停船地方兩山過高,故住在河上的人,睡眠仿佛也就可以多些了。小船上水手昨晚上吃了我五斤河魚,吃過了魚,大約還記得著那吃魚的原因,不好意思再睡,這時節業已起身,卷了鋪蓋,在燒水掃雪了。兩個水手一麵工作一麵用野話編成韻語罵著玩著,對於惡劣天氣與那些昨晚上能晃著火炬到有吊腳樓人家去同寬臉大奶子婦人糾纏的水手,含著無可奈何的妒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