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海上的日出巴金(2 / 3)

我注意地看著。我的眼睛真是應接不暇,看清楚了這隻,又看落了那隻,看見了那隻,第三隻又飛起了。一隻畫眉鳥飛了出來。給我們的拍掌聲驚嚇著,又飛進了樹林,站在一根小枝上興奮地叫著,那歌聲真好聽。

“走罷!”Y催促著說。

當小船向著高塔下麵的鄉村流去的時候,我還回頭去看那被拋在後麵的茂盛的榕樹,我感到一點兒的留戀的心情。昨天是我的眼睛騙了我。那“鳥的天堂”的確是鳥的天堂啊!

巴金廢園外廢園外

晚飯後出去散步,走著走著又到了這裏來了。

從牆的缺口望見園內的景物,還是一大片欣欣向榮的綠葉。在一個角落裏,一簇深紅色的花盛開,旁邊是一座毀了的樓房的空架子。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樓前一排綠欄杆還搖搖晃晃地懸在架子上。

我看看花,花開得正好,大的花瓣,長的綠葉。這些花原先一定是種在窗前的。我想,一個星期前,有人從精致的屋子裏推開小窗眺望園景,讚美的眼光便會落在這一簇花上。也許還有人整天倚窗望著園中的花樹,把年輕人的渴望從眼裏傾注在紅花綠葉上麵。

但是現在窗沒有了,樓房快要傾塌了。隻有園子裏還蓋滿綠色。花還在盛開。倘使花能夠講話,它們會告訴我,它們所看見的窗內的麵顏,年輕的、中年的。是的,年輕的麵顏,可是,如今永遠消失了。因為花要告訴我的不止這個,它們一定要說出八月十四日的慘劇。精致的樓房就是在那天毀了的,不到一刻鍾的功夫,一座花園便成了廢墟了。

我望著園子,綠色使我的眼睛舒暢。廢墟麼?不,園子已經從敵人的炸彈下複活了。在那些帶著旺盛生命的綠葉紅花上,我看不出一點被人踐踏的痕跡。但是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陳家三小姐,剛才挖出來。”我回頭看,沒有人。這句話還是幾天前,就是在慘劇發生後的第二天聽到的。

那天中午我也走過這個園子,不過不是在這裏,是在另一麵,就是在樓房的後邊。在那個中了彈的防空洞旁邊,在地上或者在土坡上,我記不起了,躺著三具屍首,是用草席蓋著的。中間一張草席下麵露出一隻瘦小的腿,腿上全是泥土,隨便一看,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人腿。人們還在那裏挖掘。遠遠地在一個新堆成的土坡上,也是從炸塌了的圍牆缺口看進去,七八個人帶著悲戚的麵容,對著那具屍體發愣。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識的罷。那個中年婦人指著露腿的死屍說:“陳家三小姐,剛才挖出來。”以後從另一個人的口裏我知道了這個防空洞的悲慘故事。

一隻帶泥的腿,一個少女的生命。我不認識這位小姐,我甚至沒有見過她的麵顏。但是望著一園花樹,想到關閉在這個園子裏的寂寞的青春,我覺得心裏被什麼東西搔著似地痛起來。連這個安靜的地方,連這個渺小的生命,也不為那些太陽旗的空中武士所寬容。兩三顆炸彈帶走了年輕人的渴望。炸彈毀壞了一切,甚至這個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這樣地逃出囚籠,這個少女是永遠見不到園外的廣大世界了。

花隨著風搖頭,好像在歎息。它們看不見那個熟悉的窗前的麵龐,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戚罷。

但是一座樓隔在它們和防空洞的中間,使它們看不見一個少女被窒息的慘劇,使它們看不見帶泥的腿。這我卻是看見了的。關於這我將怎樣向人們訴說呢?

夜色降下來,園子漸漸地隱沒在黑暗裏。我的眼前隻有一片黑暗。但是花搖頭的姿態還是看得見的。周圍沒有別的人,寂寞的感,覺突然侵襲到我的身上來。為什麼這樣靜?為什麼不出現一個人來聽我憤慨地講述那個少女的故事?難道我是在夢裏?

臉頰上一點冷,一滴濕。我仰頭看,落雨了。這不是夢。我不能長久立在大雨中。我應該回家了。那是剛剛被震壞的家,屋裏到處都漏雨。

巴金小狗包弟小狗包弟

一個多月前,我還在北京,聽人講起一位藝術家的事情,我記得其中一個故事是講藝術家和狗的。據說藝術家住在一個不太大的城市裏,隔壁人家養了小狗,它和藝術家相處很好,藝術家常常用吃的東西款待它。“文革”期間,城裏發生了從未見過的武鬥,藝術家害怕起來,就逃到別處躲了一段時期。後來他回來了,大概是給人揪回來的,說他“裏通外國”,是個反革命,批他、鬥他。他不承認,就痛打,拳打腳踢,棍棒齊下,不但頭破血流,一條腿也給打斷了。批鬥結束,他走不動,讓專政隊拖著他遊街示眾,衣服撕破了,滿身是血和泥土,口裏發出呻喚。認識的人看見半死不活的他,都掉開頭。忽然一隻小狗從人叢中跑出去,非常高興地朝著他奔去。它親熱地叫著,撲到他跟前,到處聞聞,用舌頭舔舔,用腳爪在他的身上撫摸。別人趕它走,用腳踢,拿棒打,都沒有用,它一定要留在它的朋友的身邊。最後專政隊用大棒打斷了小狗的後腿,它發出幾聲哀叫,痛苦地拖著傷殘的身子走開了。地上添了血跡,藝術家的破衣上留下幾處狗爪印。藝術家給關了幾年才放出來,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買幾斤肉去看望那隻小狗。鄰居告訴他,那天狗給打壞以後,回到家裏什麼也不吃,哀叫了三天就死了。

聽了這個故事,我又想起我曾經養過的那條小狗。是的,我也養過狗。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事情,當時一位熟人給調到北京工作,要將全家遷去,想把他養的小狗送給我,因為我家裏有一塊草地,適合養狗的條件。我答應了,我的兒子也很高興。狗來了,是一條日本種的黃毛小狗,幹幹淨淨,而且有一種本領,它有什麼要求時就立起身子,把兩隻前腳並在一起不停地作揖。這本領不是我那位朋友訓練出來的。它還有一位瑞典舊主人,關於他我毫無所知。他離開上海回國,把小狗送給接受房屋租賃權的人,小狗就歸了我的朋友。小狗來的時候有一個外國名字,它的譯音是“斯包弟”。我們簡化了這個名字,就叫它做“包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