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藥唐
唐(1913—1988)浙江人。作家、現代文學史家。主要著作有《晦庵書話》、《生命冊上》、《唐雜文集》等,並主編《中國現代文學史》。
藥
“這是最後的一著了,病勢是……”
我沒有聽清楚醫生的說話,連忙從他的手裏接過藥方來,送他出了門。回頭就攤開藥方,看那墨沈未幹的字跡:
唐左素有心病,又感外邪,邪入心胞,舌短神昏,且見糜爛,寸脈無神,症勢危險已極。姑盡人事,以聽天命。
大生地八錢羚羊角四分石菖蒲三錢連翹蕊三錢
嫩勾藤二錢紫丹參五錢元參蕊五錢粉丹皮二錢
麥門冬三錢淡竹葉二百片牛黃清心丸一粒
一粒研細末另吞
對於石草蒲,紫丹參之類,我是莫名其妙的,卻知道羚羊角是涼藥,先輩傳聞,說是把它放在滾水裏,可以止沸,足見那力量的厲害了,倘非絕症,輕易是不常用的,這回竟用到四分,大概是由於病勢嚴重的緣故。看看睡在床上的父親,我就好像也吞下了羚羊角,覺得自己的心在一點一點涼下去。
然而床上的父親是平靜的,呼吸也相當調勻,並沒有夜來那樣的叫囂。這半個月來,他不曾說過一句話,終是那麼靜靜地躺著。近幾天更是湯飯不進,眼睛深深地陷下去,臉上幾乎看不見一點肉,我有時覺得簡直是一個骷髏,但立刻又把這想頭混開了,好像這樣會對不起父親,而且還有點不吉利。
我第一次需要“吉利”這兩個字。
但偏偏又不能如願。當病人危急得很少生望的時候,據說醫生是會拿出末一手來的,這叫做扳,意思是要從危險裏扳回來,但也往往有反而因此送命的。三年以前,我的父親的有一次大病裏,曾請一位醫生來扳過。他開出藥方,味味都在八錢以上,聚攏來有一大堆,特號的藥罐還是裝不下,就隻能放在一隻大缸裏煎。但幸而終於扳回來了。這次本來還是去請他,卻不料因為怕綁票,不再出門了。自然,醫生的身分比病人的性命還要緊,難道可以叫他犧牲自己麼?
飲水思源,我就從此恨起綁票來。
然而當時畢竟沒有法子想。考慮的結果,家裏的人們就一致決議去請這位醫生的高足,那就是剛才被我送出門去的一個,據說本領也不弱。自然,請不到老師,就請徒弟,這主意是不錯的。上海有許多醫生,不就靠著他已經死去的老師的名聲,在騙飯吃麼?我終也願意他們真的能夠傳衣缽。
但是替我父親看病的那個醫生的徒弟,卻的確不弱於乃師。看他一出手就是八錢大生地,四分羚羊角,外加一粒牛黃清心丸,雖然不用大缸,卻也不能說不是重藥了,那氣魄實在很不小。但也就因為這緣故,卻引起了我的家裏人們的不滿,說是年紀青,用藥太霸道。我有時候終有一點偏見,以為年青的人比年老的人強,有膽識,可以相信。但這回卻也很不滿。那是由於他的“以聽天命”的辦法,使我覺得不高明。要去請西醫,卻沒有請處。又是一致的決議,去請了一位六十多歲的儒醫來,他看見前醫的方子,就連連搖著頭,說道:“太涼!太涼!”
儒醫之流雖然沒有市儈氣,然而卻善於搖頭弄文,也不大容易親近的。醫生的稱“小道”,曾經使明朝的張景嶽先生不平了一通,但據有些人說,這是表示隻次於儒者一等,不含貶意的。“夫參天地,讚化育,窮性命之理,致事物之宜者,儒者之大道也。”醫生是輔助“大道”的,這才稱“小道”。後之所謂儒醫,想必是小大並兼了。但我也看不出什麼奇特的地方來。
不過他的診斷卻正合了我的家人們的意思,於是就選服了他的藥,理由是:比較王道。
但我又疑心王道並不有利於病人。就在服了那貼藥的晚上,我的父親重複叫囂起來了,不錯,他原先是有過這種情形的,決不能說是服藥的結果,但這貼藥的無補於病體,卻還是鐵一般的事實。而且這一晚還叫囂得特別凶,他時時要抬起身來;太陽穴上爬滿著紫色的筋胳,眼睛張開著,黑珠向上,仿佛是兩顆紅白相間的血球。他不時叫喊,不時顛簸,我從他的動作裏感受到恐怖和緊張。我對王道之流完全失了望,卻苦苦地想起羚羊角和清心丸來。
鄉村的夜色是深沉了。通過屋角的嚶嚶的啜泣,我聽得見遠處有犬吠聲。今夜的犬吠聲和平時有點不同,古語裏有一句形容詞,說是“犬聲如豹”,我沒有聽見過豹叫,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子,但我又仿佛能夠斷定它確是這樣的。
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父親才漸漸地平靜下去。不再叫喊了,但呼吸是平勻的,臉色也有生氣,因此就有人以為是“王道”的見效,這正是將趨康複的現象。不料到了中午,父親的臉色很快地變起來,口裏喘著,咽著,靜靜地,靜靜地,他吐出了最後一口氣,離開了這個世界了。
冬天的中午是靜寂的,太陽高高地掛在天空。我落入這無可挽救的命運裏,苦苦地想著:
“治危症,還是用險藥吧!”
唐橋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