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蟄存繞室旅行記施蟄存(2 / 3)

在這一大批塵封的舊雜誌中,我發現了一個紙包。我已經記不起這裏邊是什麼東西了。我試猜想著:也許是一些撕下來預備彙訂的雜誌文章,也許是整理好的全年的報紙副刊,如《學燈》、《覺悟》、《晨報副刊》之類,打開來一看,卻全沒有猜中。這是一份紙版。這才想起來,這是一種始終未曾誕生的文藝月刊的創刊號底紙型。

大概是十七年的夏天,戴望舒杜衡和新從北平南歸的馮畫室都住在我家裏。在種種文學的活動之中,我們向上海光華書局接洽好了給他們編一個三十二開型的新興文藝小月刊。名字呢,我們費了兩天的斟酌,才決定叫做《文學工場》。當時覺得很時髦,很有革命味兒。我們編好了第一期稿子,就送到上海光華書局去。誰送去的,現在可記不起了。過了二十天,到了應該在報紙上看見出版廣告的日子。一翻報紙,卻遍尋不見我們渴盼著的廣告。這天,代替了雜誌創刊廣告的,是光華書局寄來的一封快信,信中很簡單地說他們不能給我們刊行這個雜誌了,因為內容有妨礙。於是,我很記得,望舒和畫室專誠到上海去了。次日,他們回來了。帶回來了我們的新興文學小月刊第一期全部紙型。是的,我還記得畫室的那副憤慨的神情:“混蛋,統統排好了,老板才看內容。說是太左傾了,不敢印行,把全副紙版送給我們!”

這就是現在我從舊雜誌堆裏揀出來的一包紙型,真的,我已經早忘卻了這回事了。這始終未曾印行出來的《文學工場》創刊號底內容一共包含著五篇文章:第一篇是杜衡的譯文《無產階級藝術底批評》,署名用“蘇汶”,這大概是最早見於刊物的“蘇汶”了。第二篇是畫室的《革命與智識階級》,這篇文章後來曾登載有《無軌列車》上。第三篇是我的一篇擬蘇聯式革命小說《追》,署名“安華”,這是我的許多筆名之一,我說這篇是“擬蘇聯式革命小說”,這並不是現今的說法,即使在當時,我也不能不自己承認是一種無創造性的摹擬描寫方法是摹擬,結構是摹擬。連意識也是摹擬,這篇小說後來也曾在《無軌列車》上發表,並且由水沫書店印行了單行本,終於遭受了禁止發行的命運,這倒是我自己從來也沒有敢希望它的。第四篇是江近思的詩《斷指》。江近思就是望舒,這首詩後來曾編入《我底記憶》,但似乎刪改得多了。第五篇又是畫室譯的日本藏原惟人的《莫斯科的五月祭》,大概書店老板之所以不敢印行這本雜誌,最大的原因恐怕是為了這篇文章,因為這篇文章中間,真有許多怕人的標語口號也。

在這份紙型的最後一頁上,我還看到一個“本刊第二期要目預告”。這一期內容似乎多了,一共有七個題目。

《黑寡婦街》(小說)蘇汶、《在文藝領域內的黨的政策》畫室譯、《文學底現階段》周星予、《放火的人們》(詩)江近思《寓言安華》、《最近的戈理基》升曙夢、《戈理基是和我們一道的嗎?》綏拉菲莫維支。

這七篇文章,除了那首詩從此沒有下落之外,其餘的後來都曾在別的刊物上發表了。現在看看,覺得最有趣的倒是那末一篇,恰恰說明了一九二七、八年頃的左翼文學刊物了。當我把這一包紙型重又鄭重地包攏的時候,心中忽然觸念到想把它印幾十本出來送送朋友,以紀念這個流產了的文學月刊。

我覺得應該換一個地方逛逛了。於是我離開了這個安置舊雜誌的書架,不消三步,就到窗檻邊的壁隅了。那裏有一隻半桌,桌子上安置著一隻帳箱,是父親的東西。我曳開帳箱門來一看,裏麵並沒有什麼帳簿算盤之類,不知幾時藏在那裏的,一個盛貯印章的福建漆盒安逸地高隱著。我不懂得印石的好歹,但是我很喜歡玩印章。這趣味是開始於我在十五六歲時從父親的舊書箱中找到一本《靜樂居印娛》的時候,而在一二月以後從神州國光社函購的一本《簋齋藏古玉印譜》使我堅定了玩賞印章的癖性。這福建漆匣子的二三十枚印石,也是祖傳的幾件文房具之一,差不多都是“閑圖章”,如“花影在書帷”,“我思古人”,“正在有意無意之間”,辭句倒都還有趣,隻是石質並不很好,而且刻手也不是什麼名家,除了我把它們當作“家珍”以外,講賞鑒的博雅君子是不會中意的。說到印章,我還有一個故事,可資談助。那是在之江大學讀書的時候,每星期日總到“旗下”去玩。走過明德齋那家刻字店,總高興去看看他們玻璃廚裏的印章。有一天,我居然花了八毛錢買了一塊橢圓形的印石。不知怎麼一想,想到有個杭州人曾經刻過一塊圖章,文曰“蘇小是鄉親”,便摹仿起來,叫刻字店裏的夥計給我刻了“家姊是吳宮美人”七個字陽文篆字。這是想拉“西施”做一家人了。放了年假,把這顆圖章帶到家裏,給父親看見了,他就大大的訕笑了我一場,羞得我趕緊來磨掉,現在連這塊印石也不知哪裏去了。

隔著一行蠣殼長窗,緊對著這帳箱,高高地在一隻竹架上的,是一個七八年不曾打開過的地球儀箱子,於是在這裏邊,我又發現了一本民國十一年四月中華書局同人進德會出版的《進德》雜誌。我翻開來一看,原來它已不是《進德》雜誌,而是我的貼報簿了。這上麵所剪貼的大概是十一二年間的《申報》《新聞報》《時報》上的長篇新聞紀事和文藝作品。當時固然為了它們有趣味,所以剪下來保留起來,而現在看看,卻是格外有趣味了。在《進德》雜誌中的《說平民和平民主義》那篇文章的第二頁上,粘著幾篇溥儀夫人作品。此外凡所粘貼的東西,都是絕妙好辭,不能一一抄錄,隻得仿八景之例,記下了八個名目;第一,黎黃坡《電原文》。第二,《清宮燼餘物品目錄》。第三,巴黎通信《春城葬花記》。這是名女優莎拉。蓓爾娜夫人之死的記事,附有夫人遺容與絕筆銅圖一幀。第四,李昭實的捷克通信《百衲治化談》。第五,黎明暉小姐的《說糖》。第六,劉三致黃任之書《論四時花序》。第七,辜鴻銘《論小腳美》。第八,《美國之麻將潮》。這八景實在可以代表了民國十一二年間上海各大報的精華。尤其是申報上的李昭實和王一之的歐洲通信,真是很美麗的文字,可惜以後竟無人繼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