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蟄存繞室旅行記施蟄存(1 / 3)

施蟄存繞室旅行記施蟄存

施蟄存(1905—)筆名安華等,浙江省杭州人,現代作家,文學翻譯家,教授。著有小說集《追》、《梅雨之夕》、《李師師》等;散文集有《燈下集》和《待旦錄》;主要譯作有《今日之藝術》、《婦女三部曲》等。

繞室旅行記

我一出學校門,就想旅行。動機是非常迂腐,原來一心要學“太史公”的文章。當時未曾讀過全部《史記》,隻讀了《項羽本紀》、《刺客列傳》、《滑稽列傳》等三五篇。但林琴南的翻譯小說卻看了不少。一本《大食故宮餘載》,尤其是我平生最愛書之一。據說林琴南的文章是“龍門”筆法,而“龍門”筆法是得力於遊名山大川的。所以我渴想旅行,雖然我對於山水之趣並不十分濃厚。

可是到現在為止,我的足跡還是北不過長江,南不過浙江。旅行的趣味,始終不曾領略過。這理由是一則為了沒有錢,二則為了沒有閑,而沒有閑也就是為了沒有錢。所以三年前就說要逛一趟北平,到今天也還未曾治裝成行,給朋友們大大的笑話,說是螞蟻也該早爬到了。

今天氣候很壞,天上陰霾,地上潮濕。看看報紙,北平附近似乎也不安逸,別說旅行去,便是想也不敢想它一想。桌上有幾張現成的箋紙,突然興發,不知打從什麼地方來了一股勇氣,抓起一支禿了尖的邵芝岩小提筆,揮灑了一聯吳梅村的詩句,叫做“獨處意非關水石,逢人口不識杯鐺”,攤在地上一看,畢竟沒有功夫,不成體統。再寫一聯,叫做“瀹茗誇陽羨,論詩到建安。”這回字大了,魄力益發不夠。寫字一道,看來與我終竟無緣,隻得拋進字簏去。惟有這兩聯詩句,著實看得中,將來免不得要請別人寫了。

收拾好墨池水滴,揩幹淨書桌,恰好校役送來一本《宇宙風》,總算有了消閑具。看到秋荔亭墨耍之一,覺得俞平伯先生的文章遊戲愈來愈妙,可惜我又不解棋道,莫敢讚一辭,近來棋風似乎很盛,朋友們差不多都能來一手。我卻不知如何,怎麼也學不好。仿佛是林和靖說過:“我樣樣都會,隻有下棋和擔糞不會。”這句話倒頗可為我解嘲。隻是“樣樣都會”一項,還是不夠資格。而且以下棋與擔糞並舉,也不免唐突了國手。罪過罪過。

翻完一本《宇宙風》,袖手默坐。眼前書冊縱橫,不免閑愁潮湧。“書似青山常亂疊”。則書亦是山。“問君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則愁亦是水。我其在山水之間乎。“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不免打疊閑愁,且向書城中旅行一番。於是乎燃白金龍一支而起。

一站起來,就看見架上那個意大利白石雕像。我幼時有三件恩物,是父親買給我的。第一是一個宜興砂製牧童騎牛水池,牧童背上的笠子便是水池的蓋。原是很普通的東西,但是我很歡喜它。有一天,因為盛水,一不經心,把那個笠子碰碎了一角。惋惜之下,竟哭起來。第二是一架照相機,當時手提攝影機初來中國,一架“柯達”一百二十號快鏡須售二十元,連一切衝洗附件,共須三十元零。父親也不忍拂逆我,給如數買來了。攝景,衝曬,忙了兩三個月,成績毫無,興致也就淡了,在水池之後,照相機之前,我唯一的珍寶便是這個意大利石像。當時隨父親到上海遊玩。在愛多亞路一間空屋裏看見正在舉行意大利石雕展覽會,就進去看了一看。不看猶可,一看竟看呆了,我生平未嚐見如此可愛的美術品。那時的石雕都是天然的雲石(marble),不是如現在市上所有的人造大理石或礬石。所以純白之中有晶瑩,雕刻的人體像沒一個不是神采相授的。父親屢次催促我走,因為他要去幹正事。但我卻遲疑著,也可說呆立著在那裏了。我口雖不言,但欲得之心,卻已給父親看出了。他說:“你歡喜就買一個回去罷。”我大喜過望,就挑選了橫臥的裸女像。那知一問價錢卻要一百元以上。父親連連搖頭,我也覺得我不能買這樣昂貴的東西。於是隻得尋求價錢最便宜的。除了一些小器皿之外,雕像中間標價最便宜的就是這個半身人像,二十五元。當下那管理人翻出一本簿子來,查對號數,說這個雕像是一位意大利詩人,名字叫做亞裏奧斯妥。我當時方讀西洋史,以為一定是這個中國人讀錯了洋文,這是亞列斯妥德的半身像,但不管他是亞列斯妥德或是亞裏奧斯妥,反正都是詩人總不會錯。詩人亦我所欲也。當下就請父親買了下來。重頓頓地捧著走路,捧著上火車,在火車裏捧著,直捧到家中。

現在那水池早已不知去向了。那照相機也早給一位同學借到廣州去革命,連性命帶照相機都斷送了。惟有這位意大利詩人還在我書齋中。可惜前年給我的孩子的傻乳娘,用墨筆給他點了睛,深入石理,雖然設法刮掉,終不免有點雙目炯炯似的,覺得不倫不類了。

在詩人半身像底下的,是一架舊雜誌,我常常怕買雜誌。要是不能積成全卷或全年的話,零本的舊雜誌最是沒辦法安置的東西。但是如果要“炒冷飯”,舊雜誌卻比舊書的趣味更大。我的這些舊雜誌,正如時下的還在不盡地印出來的新雜誌一樣,十之九是畫報與文藝刊物。畫報中間,最可珍貴的是那在巴黎印的《世界》和審美圖書館的《真相畫報》,近來中國的畫報,似乎專在女人身上找材料,始而名妓,名妓之後是名媛,名女學生,或說高材生,再後一些便變了名舞女,以後是明星,以後是半裸體的女運動家和模特兒,最近似乎連女播音員也走上了紅運。然而要找一種像英國的《倫敦畫報》法國的《所見周報》和《畫刊》這等刊物,實在也很少。就是以最有成績的《良友》和《時代》這兩種畫報來看,我個人仍覺得每期中有新聞性的資料還嫌太少一些。至於彩色版之多,編製的整齊,印刷之精,這諸點,現在的畫報似乎還趕不上三十年前的《世界》。“東方文明開辟五千年以來第一種體式閎壯圖繪富豔之印刷物。西言文明灌輸數十年以來第一種理趣完備組織精當之紹介品。“這個標語,即使到現在,似乎還應該讓《世界》畫報居之無愧。至於《真相畫報》,我不知道它一共出了幾期。在我所有的幾期中,印著許多有關辛亥革命的照片,我覺得是很可珍貴的,但我對於它最大的感謝,卻是因為我從這份畫報中第一次欣賞了曼殊大師的詩畫。

在文藝刊物方麵,我很歡喜文明書局出版的三本《春聲》,我說歡喜,並不對於它的內容而言——雖然我曾經有一時的確很歡喜過它的內容,而是說到它的篇幅。每期都是四五百頁的一厚本,也是以後的出版界中不曾有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