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雁蕩行蕭乾
蕭乾(1911—),字炳乾,蒙古族,北京人。作家,長期從事記者、編輯工作。主要著作有《一本褪色的相冊》、《海外行蹤》、《蕭乾散文特寫選》及譯著多種。
雁蕩行
一雁蕩序幕
臨到名山腳前,是擺架子呢,還是為了使香客們的心情肅穆下來,路已不再那麼平坦了。
極目望去,沒有了那齊整的地平線,卻是一重重嵯峨的關山。當我們的車由小溫嶺的山根盤向頂巔的途中,那恍如做了一場又驚又險的噩夢。向車窗兩旁探首,等待著你的永是壁立千仞的峭崖,縮頭看看前麵,嶙峋的山坡上爬著一條曲折如蛇,旋轉如螺的公路。汽車嗚嗚震響著,奔馳著,如一匹激怒了的巨獸。遇到拐角處,有的乘客時常要脫口喊嚷出來:“司機,司機,慢點開喲!”
然而這嚷叫早為馬達聲吞沒了。喊的人隻好無助地向車窗外看,越是怕越想看啊!
窗外,田野阡陌盡處,是一片白茫茫的湖霧。湖心似還泊著一隻帆船,細小有如一根孤生的蘆葦。寧靜的湖水閃爍著它那份澄靜舒坦,似乎是安排來鎮寧乘客們的心情的。它衝散了不少車裏的恐怖。
像是結束了一口悠長的歎息,我們的車跨過了小溫嶺。車身的震響少了,我們的夢也醒了。然而抬頭望望那始終警覺著的司機,那堅毅勇敢的背影,一種感激欽服的心情油然而生。
可是回首看看那如蛇如螺的艱苦工程,更應感激的不還有當日築路的民夫嗎?他們用臂膀鑿出這條險路。便是在這樣陰雨連綿的季節,也還那樣堅固坦平。
車到白溪,載運汽車的擺渡已在佇候著哪。
這以後,我們便投入了雁蕩的懷抱。
不須指點,突然你會覺得周圍變了樣。一路上盡管經過十八座山,高的有,險的也有,然而一個平凡的“山”的觀念你脫不掉。但到了雁蕩,置身於那幽奇渾龐的境界,你將不斷地問著自己,這是哪裏呀,這麼古怪,這麼怕人!
汽車停在山口,那裏離我們的宿處還有五六裏地。
正像一出古典劇的序幕,這五六裏地沿途的布置把我們整個引入另一種莊嚴境地。也正像序幕,雁蕩的許多重要角色都閃出個側影。它不要你洞悉,卻要你洗刷為銅鏽油膩淤塞住的心靈。忘掉沿途的辛苦,準備一具容得下瀑布山影的胸膛。
首先,你得驚訝山到了這裏竟全然變了色,蒼黑裏透著絳紫。平裏看見一座不毛之山,你會嫌它植樹太少,你劃算一座山可以辟作幾塊梯田,土質適宜種蕎麥還是桃杏。一句話,你盤算山,支配山,你是山的主人。到這裏,山卻成為你的主人了。
埋伏在四周的,哪有一個馴順家夥呀!有的象一隻由天上擊下來的巨掌,握得那樣牢,似有無限重力蟠結在掌心。擊下來倒也罷,它偏懸在半空,叫你承受那被擊的疼痛感覺。迎麵,矗入天空的,是一隻拱起的臂肘,上麵長滿了積年的疤痕。臂肘旁邊,不知誰在長長伸著兩個秀細指頭(雙俠峰),及至你一逼視,手指下麵還睜了一雙骷髏般深陷的黑眼(老虎洞),對你眈眈怒視。左邊又出現一麵懸崖絕壁(雲霞嶂),上麵依稀布滿了斑斕的朱霞。這一切,都像伏臥著的巨獸,岩上垂落著這巨獸的唾涎,有的地方還是懸空散下,如簷前細雨,當地人叫作雪花天。
沿著一道小溪,我們到達了旅社。一頓異常香甜的午飯後,我們各拄了根棍子,齊向靈岩拔步。
二永遠滾流著
靈岩寺算不得一座大廟,藏在無數奇形怪狀的峰巒中,它卻擺出極其宏偉的排場。
立在寺背後的是錦屏嶂,嶂下是一片疏疏朗朗的竹林。沒緣分見過海市蜃樓的我,真不知那嶂石裏麵究竟還存在著怎樣一個幻境。在那斑駁的黑影中,你可以清晰而又恍惚地辨出亭台樓閣來,沒有真的清楚,卻比真的景色更能引起你的遐思。
真像哼哈二將,隻是體魄更要碩大多少倍,聳立在寺前的是南天門(又名白雲崗),左展旗峰,右大獅岩,岩上便是拔地而起,不著寸土的天柱峰。這座矗立雲表,高可達百二十五丈的巨岩,如果仔細端詳,周身還有著棱角,宛若一塊頂天立地的晶石。
天陰著。我們在寺殿前品著雲霧茶,僧人便揮著長長衣袖,指點給我們:那酷似一個女人剪影的是“側麵觀音”,兩峰並立的是“雙鸞峰”,細圓直起如古墓華表的是“卓筆峰”,兩峰連起如一本展開的書冊的是“卷圖峰”;直是重疊競舉,形成一座壯巍的山城。
在這些驚心動魄的龐大家夥之間,還夾著些以精琢細雕惹人注目的“金烏”、“玉兔”、“美女梳妝”,它們那奇秀的姿態,恰好調合了四周險峨逼人的氣勢。
靈岩這小廟,便為這些奇峰怪巒重重圍起,自成一個世界;蔽日遮天,好一個荒僻、幽暗的山穀。
我們走出寺的後門,沿了竹溪僻徑,訪問靈岩另一奇跡了。
拐過一塊巨岩,我們為一種鏗鏘嘹亮的響聲所驚駭。在幽暗的山穀裏,發出隆隆回聲。我們低頭尋找,還以為溪澗突然發了狂,可冤枉了那清澈見底的小溪,它依然衝刷著大小卵石,卷著凋落的竹葉,吟唱,緩緩向山下流著。
那響聲越來越隆大了。漸漸地,深穀裏的寒風竟夾著雨星向我們撲打。天陰,可還沒落雨!當我們一麵向前探著腳步,一麵心下揣了疑懼猜測著的時候,突然一道由半山垂落下來的白光出現在我們眼前了。
“小龍湫!”有人這樣喊。
啊,瀑布,夢了多少年,今天我有福氣看到了。我不甘心遙遙望著它。鍍滿青苔的亂石是濘滑的,然而我可以爬。
終於,我爬到了小龍湫的腳前。我仰起頭來,由那石縫迸出的是一股雪白怒泉,滾滾瀉下,待瀉到半途,怒氣消解,卻又散為細碎銀珠,抖抖擻擻,飄落而下。紛亂的銀珠擊在湫下亂石上,迸得更細碎,更紛亂,終於還得落在潭溪裏,凝成更閃亮的潔白顏色,隨注滾下,竄過亂石隙縫墜入澗溪了。
我是多麼舍不得離開這白色奇跡啊,然而同行的朋友說:“還有更大的哪。”我隨了旅行團,沿著那琮琮的澗溪,又返回靈岩寺。
說是“采石斛”表演還沒準備好,我們又爬山去看“龍鼻子”。雨後的山路異常濘滑,然而仰頭,那座山洞裏卻逼真地伏著一條細長多鱗的龍身,鼻水淋漓垂下。我們扶著那段鐵纜,喘噓地爬;在牌位後麵,還看見一隻“龍爪”,作為頭部的那塊奇石,據說許多年前已為人砍掉了。
站在洞口,我們發見天柱峰的半腰晃著一個人影,岩頂還似乎有人在嚷著,山穀裏發出一種細微隱約的回響。
我有些莫名其妙。當我發現峰腰那小小人影是掛在由岩上垂下的一根細繩上時,我嚇得幾乎嚷了出來。人影如一隻困在蜘蛛網上的小昆蟲,懸在那裏,踹著腳,嚷著。
“二十塊錢賣一條命!”旁邊有人這樣歎息著。
領隊招呼我們看山民的縋繩表演,並說明這不是為我們做的。我們還有更精采的“節目”!
我們回到靈岩寺。僧人早在殿前放好躺椅,桌上蓋碗裏已泡好雲霧茶,還有一碟碟瓜子。擦完一把滾熱手巾,忽然,我發覺天柱峰和展旗峰峰頂之間係起一根繩,纖細隱約有如遠天的風箏線。
我仰頭張望著,正奇怪誰有這膽量爬到那“天柱”頂尖去係這繩子呢。突然,空中又起了一陣微弱的喊嚷。這裏,我才看到這聳拔峭岩的崖角,蠕動著幾個人影,直像是一片片為風吹動搖撼著的樹葉。
於是,我們的節目開始了。
“節目”是怎樣一個不符事實的名詞,這是拿生命當把戲來耍啊!我幾乎不願再回想那蝙蝠般的黑影,因為那原是個人,卻微小得象蝙蝠,四肢伸張掙紮得也像一隻蝙蝠。
然而為了摹想那峰巔的高度,你還得記住這是隻小蝙蝠。一聲吆喊,這細小黑影由天柱峰頂巔滑下來了,滑到那細繩上,懸空掛起,而且,向對麵山峰蠕動著了。
(這時,我才明白這“節目”的表演者是要由天柱峰沿了那細繩爬到展旗峰尖,不說那高險,這口氣力也近於不可信了!)
然而那小小黑影這時離天柱峰又遠了些。天陰得那樣慘灰,襯托著這在天空中掙紮的小生物,揮動在灰天裏的四肢幾乎連成黑黑一團,由那緩慢的蠕動,我幾乎可以聽到他的喘息,看到他筋骨的痙攣。也許他沒心去嘀咕了,然而他的心就能不蹦跳嗎?
蹦跳的卻是我的心。
爬出十幾丈遠,那黑影還“表演”哪。他在那根細繩上翻跟頭,側身作安臥狀;更駭人的是,他喘蹬著他的腳了。我雖看不見那繩子巍巍顫動,卻感到半空墜落下來的粉碎。
他又蜷起雙腿,向細繩中腰移近。邊爬著,還邊順手擲下一些碎片。那碎片依戀地陪著他在半空盤桓一陣,隨後向下飄落,不知什麼時候才墜到地麵。
那隻小小蝙蝠這時攀到細繩中腰了。像生在青臒臉龐上的一顆黑痣,灰灰天空停留了這麼一個黑影。我以為他疲倦了呢,他卻還向我們嚷著。僧人唯恐我們聽不清,告訴我們空中那個人問:“拍照不拍”!他想得多周到啊!
他又翻起跟頭來了,並且點放爆竹。訇地一聲,山穀裏發出清脆的回響。他放一隻,還向我們招招手。
連響幾聲,他又有了新主意。他懸空假裝憩坐勢,還用極安閑的姿勢吸著煙卷。他是用裝出的閑逸來陪伴安坐在地麵上觀者的真實閑逸啊。
過後,他又唱一陣似乎軍歌一類的調子,聲音細微遼遠得不易聽清。然而不吉利啊,我即刻想到了葬歌,甚而赴刑場途中囚犯的狂歌,也是那麼硬憑膽量表現出的一種鎮定。他外表做得越是安閑豪邁,旁觀者的痛苦越加深重。
擺弄了一會兒,突然,空中發出一陣連續的響聲。他把一掛鞭炮係在繩上,燃放了。鞭炮越響越短,誰能想象一個“假使”呢?
為了取悅地麵上嗑著瓜子的觀眾,他直是把生死當成兩顆石球,玩在手裏,拋擲著,戲耍著,永遠溜在二者的邊沿上。
好容易,他滑近展旗峰了。我眼看他一把把抓到繩端,看他拽住崖角一棵鬆樹,我才鬆釋地喘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