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白門秋柳黃裳(1 / 3)

黃裳白門秋柳黃裳

黃裳(1919—)山東人。作家,長期從事記者、編輯工作。主要著作有《榆下說書》、《花步集》、《過去的足跡》、《晚春的行旅》、《銀魚集》、《珠還記幸》、《金陵五記》、《錦帆集》等。

白門秋柳

我們到南京時是一個風沙蔽天的日子。下關車站破爛得使人黯然。站外停著許多出租汽車,我們坐了其中的一部進城去。原想借這冒牌的“華胄”的風姿可以有點方便,不料車到挹江門時仍得下車接受檢查。這職務是由“憲兵”執行的,嚴格得很,幾乎連每一個箱子的角落都翻過了。又湊巧同行的×太太替他的兄弟帶了許多行李,甚至臉盆、洗衣板之類都不遺漏。於是這檢查就成為一種繁難的試驗。我們得回答“憲兵”的每一個問題,每一件東西的出賣所、價格、用途,以及其他許多莫名其妙的問題。全憑問話者的高興。我們得編造若幹小故事予以滿足,直至他們感到厭倦了為止,然後就拿起了另一件東西,……

等到全部審查竣事以後,幾乎每一個箱子都蓋不上蓋,隻好把多出的衣物向車廂的角落裏一塞算數。

接著我們就輪到接受另一種磨難了。所有比較像樣一點的旅館都沒有了房間,南京的所以如此熱鬧,是那兩天正在開著什麼會,“冠蓋滿京華”了的緣故。南京的街道是那麼寬而平衍,我們的破車子在蕭條的街道上行駛,找尋著棲身的處所,最後是在朱雀路的一家旅館門口歇下來。

這時已經是下午五點鍾光景了。

我們開了兩間房間。×太太自己住一間,我和W合住在一個很大的房間裏。這屋子裏充滿著冷氣,房中間的一個炭火盆渺小得可憐,表麵是一層燼餘的灰,灰下麵的暗淡的紅色就像是臨終者臉上的光彩。這是怎樣森寒的一間屋子。

×太太洗臉以後第一件事是命令當差檢視適才翻得一塌糊塗的行李,有沒有遺失什麼。當她揀起每一件從上海帶來的東西時,臉上就發出微笑來,好像欣幸著它們的生還。我們對這工作不能有什麼幫助,卻欣賞了她叫來的南京的小籠包子、肴肉、鹹板鴨。這些也真不愧是南京的名物,我們吃得飽飽的。看她的“複員”工作一時還沒有完結的征象,就告訴她我們要到街上去看看了。

我們又站在這飛舞著風沙的城市的街頭了。

多長多寬闊的路。除了北平以外,恐怕在別的地方很難看見這麼寬廣的街道了吧,然而又是那麼空曠。對麵的街上有一家書店,我們踱進去看。裏邊放著幾本從上海來的雜誌和北方來的“三六九”(戲劇刊物)。另外有一冊南京本地出版的《人間味》。在屠刀下麵的“文士”們似乎還很悠閑地吟詠著他們的“人間味”,這就使我想起“世間無一可食亦無一可言”的話來,這雖然是仙人的說話,也正可以顯示今日的江南的無聲的悲哀。在無聲中,也還有這種發自牆縫間的悲哀的調子。

打開一張地圖一看,才知道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離秦淮很近,就出了書店向夫子廟前走去。地圖上標著貢院的地方似乎已經變為什麼機關之類了,有一片圍牆圍著。從一條小胡同裏走進去,有不少家舊書店,進去看看,實在沒有什麼可買。想買一部《桃花扇》,卻隻有石印本和鉛印的一折八操扣本;翻到了幾本《同聲》,裏邊有冒鶴亭、俞陛雲的文章,還有著楊椒山先生墨跡的影印本,後麵有著“雙照樓主人“的跋文,說明著清末他被關在北京的牢獄裏時,曾經整日地徘徊在楊椒山先生手植檜的下麵,因為他當日所住的監房正是楊繼盛劾嚴嵩父子後係獄的地方。想不到住在陵園裏的“雙照樓主人“在呐喊著“共存共榮“之餘,還有時間想到這些舊事。因為這雜誌是由他出資辦的,所以厚厚的一本書,定價隻要一元。

再走過去就是有名的夫子廟。那一座黯黑的亭子,矗立在一片喧器裏麵,遠遠的看過去神龕裏被香火熏得黯黑。如果這裏麵真是坐著孔夫子的話,那厄運似乎真也不下於在陳國蔡國的時候吧?天色已經薄暮,遠遠望過去,在板橋的後麵,是一座席棚式的小飯館,題著“六朝小吃館”。好雅致的名字。

小吃館的前麵就是那條舊板橋,有一部記載明末秦淮妓女生活的書,就題作《板橋雜記》。我的W立在這漸就傾頹的舊板橋上對站落日寒波,惆悵了許久。

橋右麵有一棵隻剩下幾枝枯條的柳樹在寒風裏飄拂。舊日的河房,曾經作過妓樓的,也全凋落得不成樣子了。那浸在水裏的木樁,已經腐朽得將就折斷。有名的畫舫,寂寞的泊在河裏,過去的悠長的歲月,已經剝蝕掉船身的美麗的彩色,隻還剩下了寬闊的艙麵,和那特異的篷架,使人一看就會聯想到人們泛舟時可以作的許多事情,吃酒,打牌,……這種零落的畫舫似乎可以使人記起明末的許多事情,如《桃花扇》中所記;其實它們至多也不過是太平軍後的遺物。當南京剛剛規複以後,當時的統帥,“理學名臣”的曾國藩為繁榮這劫後城市所頒布的第一條辦法,就是恢複秦淮的畫舫,想從女人的身上,取回已經逝去了的繁華,知道這故事的人恐怕已經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