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著,我們沉醉於南京的市招的名色的多樣而有趣,紙店,裝池店,甚至嫁妝店都在匆匆一望中使人流連;雖然市麵是那麼蕭條,在暮色蒼茫中走過市街,想想這已經淪陷了五年的城市,在滿目塵沙中,很自然地想起了“黃昏胡騎塵滿城”的詩句。
晚上在那間充滿了冷氣的大屋子裏,坐下寫一封信,告訴上海的朋友在我們的長途跋涉的第一段旅程中所得的印象。想起了昨夜的別宴。她們都上了裝,還趕了來,那是一個淒涼的聚會,淺淺的紅唇,失去了風姿的笑靨,那一種沉重的感情,真使人覺得艱於負載了。
第二天早晨,從枕上看到窗玻璃上結著冰棱,北風一夜都沒有停,炭爐裏的微火,不知在什麼時候早已熄了。太陽光微弱的黃焰,簡直沒有一點溫暖。
×太太要到市場去買東西,要我們陪了去。幾個人坐在一連串洋車上,從鋪著石子的小巷裏穿過,車子的底座上都裝著響鈴,在車夫如飛的腳步中叮當的響著,打碎了這古城的角落裏死一樣的寂靜。久違了這種洋車的鈴聲,不想在這裏還好好的保存著。
我們走過市場裏的一家服裝店。這一家有十幾個夥計,顧客卻隻有我們一起,所以全部店員都跑來接待,從他們過分的殷勤中,更看出了商業的凋零。
從市場裏出來,我們又浩浩蕩蕩地回到旅館裏。×太太又要出門訪友去了,留給我們的任務是替她看守房子。她還告誡了我們關於行旅人所應注意的事,我們的任務於是就成為很必要的了。
我和W寂寞的在爐邊向火,剝著橘子吃,把橘皮投向熾熱的炭上,讓它燒出一種很像鴉片的香味來。
我們卻打算著怎樣在這僅有的一天的勾留中,看看這座大城的幾個地方。
下午四點鍾左右,我和W到雞鳴寺去。這是從極南到極北的一段路,在車夫的平穩的腳步中,我們坐在車上,瀏覽著街景,任北風從大衣領子裏吹進去。南京的大陸性氣候在冬天特別顯著,這種氣候給人的是一種僵凍的感覺,手部臉部都在北風裏隱隱地痛,實在並不必要等風刮在臉上才有如割的感覺。
在北風中捱過了三刻鍾,車子在一片陡坡前停下來。一片紅牆蜒蜿在高處,一段曲折的台階,襯得山門高高的,遠遠的。慢慢地踱上台階,抬頭看見那個豎立著的小小的匾額,“敕建古雞鳴寺”。山門兩側的紅牆上,墨書著“大千世界,不二法門”兩行字。一種娟秀而又闊大的氣勢,很和諧地予人一種美的印象。
這是一座廢寺。走上去卻費了我們很長的時間。供著山神土地的殿宇裏,門窗都失去了,神像也有的破碎不完,座前的石香爐裏卻還有不少香燼,應當是不久以前還有香客來過。我們經過每一個院落,每一條小徑曲折地走上去,很可以領略這古建築物結構的精巧。
因為是這樣一個嚴冬的傍晚,寺裏幾乎沒有一個人,自然更沒有品茶的人了。我們走了許久尋找豁蒙樓,始終沒有找到。繞過了寺後的和尚墓塔,還走進掘得深深還十分完整的堡壘,這應當是民國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冬天戰後的遺跡。這曲折的溝壘真是陰森得可怕,不時還可以發現一些兵士的遺物、稻草和標語,我們都有一種重過古戰場的感覺。最後在堡壘的頂上向下看時,整個的南京城都在眼底了。眼前的一所寬廣的建築物的每一個房頂上,都飄拂著一麵青天白日旗,可是上麵多了個三角形的小黃條,這就是那一出醜惡的傀儡戲演出的地方。
我們揀了路上台城,疾速地走著,急遽地呼吸著幹燥而寒冷的空氣,肺部有著燃燒似的感覺。立在這一片六朝故壘上麵,不得不油然地使你緬想著古昔。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江天,一片荒寒的白水,疏落地散布著幾個小洲,在一片夕陽裏,無數的水鳥飛起飛落,多荒涼的地方。這時風更緊了,呼呼的吹著,我們坐在平台上已經頹敗的殘壘上,打開了地圖,它像一片金屬葉子似的在風裏振動著響。我大聲地叫喊,然而耳朵裏隻聽到虎虎的風聲。
重新站起來,讓勁急的北風戲弄著我們的衣襟、頭發。我感到自己是一個渺小的人,站在這麼一個古老而空闊的地方。
我們想起了還在下麵等著的車夫,不得不離開了台城走下去。找到了車夫以後,看看地圖上遠在西隅的掃葉樓,覺得是要有待於它日重來了。不料車夫卻答應了在日落以前趕到,就重新坐上車去。
這時已經是五點鍾左右。車子在一些不知名的小巷裏穿來穿去,看看那生活在卑陋的屋簷下麵的人們時,不禁有著非常親切的感情。這些靠著小本營生糊口的人們,他們的停滯在手工藝時代的技巧:裝池,打鐵,木作;從這些渺小的人們的手裏,精致的雕琢同一些小器具。傳到我們的手裏時,使人不缺乏親切之感,不是那些Massproduction的製成品所可及的。可是恐怕這一些僅存的技藝,也將要慢慢地消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