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白門秋柳黃裳(3 / 3)

車子離開了陋巷,又出現在一條寬闊的街上了。我打開地圖看,回頭告訴W這是“隨園”的遺址,這是曾經藏了丁丙善本的龍蟠裏。光線越來越暗,路卻越來越荒涼了。在路上我們看見了不少牽了馬的兵,看那黃呢軍服,尖尖的帽子,和圓圓的皮槍殼,以為是“皇軍”的巡邏隊,仔細看去,才知道也是一些“同胞”。他們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們這在薄暮時出城去的人,使我們也不禁惴惴然。

最後車子停在一片山坡的下麵。這時雖然還沒有全黑,太陽卻早已落下去了。得了車夫的指示,我們跑向一個寺院的旁門。到了門口才知道門是關著的。門口貼了一個什麼籌備處的條子。我們不管這一切上去敲門了。心裏卻猜疑著會走出怎樣的一個人物,一個大兵呢,還是一個副官?半天以後才傳來了悠長微弱的聲音。

“誰?”門隨著開開了。一個穿了黑色袈裟的中年和尚,一隻手豎在胸前。

“二位居士的興致真好。”我們驚異著在落日孤城裏看見了這樣的人物,就告訴他我們明天就要離開南京,想用這匆促的時間看看掃葉樓的意思。

我們被導引著從一道孤懸著的樓梯走上去,走進了一間小樓。這時天色已經完全昏黑。樓裏看不見一點東西。隻依稀看見四壁都是白堊了的,還掛著許多木刻的楹聯。W走近去仔細看了其中一幅的下款,告訴我這是江亢虎的。我說:“那就不必看了吧。”

我們憑了窗檻下望一片迷蒙的莫愁湖,和那一片城堞。從和尚的口裏,我們聽到了關於石頭城的許多故事,和勝棋樓也已經傾圮了的消息。他的黯淡的聲音,緩慢地述說著一些興亡的史跡,好像聽見了低回地讀著的一首挽歌辭。

最後他告訴了我們他的身世,是一個軍人半路出家了的。他訴說著寺裏的貧苦,全仗春秋兩季賣茶的收入維持,而現在卻是寒冬,難得看見一次遊客。我們捐出了一點錢,他感激的收下了,點上了一個燈碗,引我們到他的禪房裏去,在暗黃的浮光裏,我們走進了一間森寒黑暗的屋子。他從零亂的壁櫥裏找出了一冊寄售的談金陵古跡的書相送。還有一幅他自己畫的“蘭草”,並不十分高明。這些我們都已經寄給上海的朋友了。

從掃葉樓出來,我們坐上原來的車子,回到夫子廟前去。車子沿了石頭城的女牆跑著,很久很久,才看見稀疏的燈光。

這正巧是一個三角形,連接了這個城市的三個角落。我們畢竟又從荒涼黑暗裏回到響著歌聲弦管的秦淮河畔了。吃飯的地方是一家很大的館子,一間間白漆木隔開了的房間多半空著。我們找了一間坐下來以後,先要了一個火盆來烤手。談著這幾小時的遊蹤。那個和尚,翻著他送的那一本書。我想到離滬以前所作的一點小小的工作。搜集了不少材料,寫了個以南唐曆史作背景的戲。因為匆促沒有能上演,這時大概還壓在和平村一間房子裏的一堆琴譜下麵吧?

吃了點黃酒,走到街上時,從雪亮的電燈光下的地攤上買了黃黃的橘子剝了吃。哪裏去呢?去聽聽有名的秦淮的清唱吧。走上了一間樓廳,在進門的“皇軍”處驗了市民證,坐下來看戲了。清唱的那一種姿勢使我很厭惡,想想這就是秦淮河畔,這些商女和這歌聲。又想起了朋友K在一小張報道商情的報紙上編著的一個副刊。那正是“一二八”以後,上海幾乎是萬籟無聲的了。那一張小報上卻還經常的有短短的雜文在發表。有一次在記載電影女明星“晉京覲見”的消息之後,附了一句“不禁有煙籠寒水月籠沙之感”,被嗅覺靈敏的吧兒聞到,K就被擠了下來的事。坐在這懸滿了“玉潤珠圓”之類的錦額,映著雪亮的燈光,充滿了嘈雜刺耳的弦管歌聲的茶樓裏,我重複著唐代詩人同樣的感情。

第三天,就要離開這城市了。又是一個嚴寒的天氣。早晨起來到郵局去發了一封航空信。看著地圖,穿過許多窄得幾乎容不下一輛人力車的小巷——其中有一條就是烏衣巷。這裏全是一些狹小的房子,貧苦的人家。巷子的盡頭,有一片池塘,旁邊堆著從各處運來的垃圾。地圖上卻標明著“白鷺洲”,一個雅致的名字。這冬天的早晨,洲邊上結了不少冰碴,有幾個穿了短短的紅綠棉衣的女孩子,伸著生滿了凍瘡的小手,突了凍紅的小嘴,在唱著一些不成腔調的京戲。從那些顫抖著的生硬的巧腔,勉強的花哨裏,似乎可以聽見師父響亮的皮鞭子的聲音。

等到這些女孩子的花腔熟練了,就讓她們走到台上去,用那一種姿勢表演,萬一得到什麼人的青睞,成了什麼“總統”“親王”,那麼她的“師父”或“父親”就可以得到一筆很大的財富。這正是一種頗有希望的“行業”,多少人都投資進去;讓他們的——有許多是買來的——小女兒在這寒冷的早晨到這一灣臭水前麵來喊嗓子。

這就是秦淮,一個從東晉以來就出名了的出產著美麗的歌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