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雁蕩行蕭乾(2 / 3)

三十分鍾,時間像是在我神經上碾了一場磨,我頭痛,眩暈,我倒真像是才由半空落下,腦際縈繞著刺骨的搖晃的回憶。

我們在山腳等著,等著,終於看到這位英雄了。他有二十多歲,短打扮,滿身是栗色的健實肌肉,一腦袋疤痕,一臉的淡漠笑容;腰間係著一個鐵絲纏的圍圈,肩上背著一束繩子。他告訴我們,自己叫萬為才,又指指身旁一個吧噠著煙袋,沉默不語的老人,說是他的師傅周如立。還說這兩峰的高度有人測量過,都是一百二十五丈零五尺。

歸途,山道上迎頭走來一個不到十歲的幼童,肩上也背了那麼一束繩子。一問他,說是才拜師傅的小徒弟。“采石斛”原是鄉民為了采這種藥材而攀登懸崖,如今竟成為用來換飯吃的絕技了。

三靈峰道上

天色近晚,穀裏塵霧迷蒙,一片冥冥的白煙由地上騰起,向著峰頂凝集,且有一股猙獰的烏雲,四下散開,山雨眼前將要撲來。

麵著那低低壓下來,詭詭譎譎的重雲,不免望而生畏。然而我們人多,終於還是全副雨裝,各個懷揣電筒,邁出了旅社的門檻,沿著那澗溪東進。

走過響岩,一位旅伴抱了塊山石,涉著溪流,去敲一下那巨岩,真好像巨岩發了怒,小小的山石竟能擊出隆隆的聲響。

我們走過許多古怪山峰,將軍抱印、朝天鯉、聽詩叟、睡猴、臥蠶,道旁有栽好的箭頭,上麵指明那些奇峰的方向;但是到現在,我仍能記得起形狀的,卻隻有那老猴披衣了。

出了淨名寺,我們便踏上諸峰的夾縫。矗立在我們左右的淨是盤踞起伏的層巒疊嶂:蓮房、金鼎、蝙蝠、玉杵,把陰沉沉的天空遮得更晦暗、更低矮了,而且,遮得隻剩那麼小小一塊。山坡上遍是桐樹,粉色的花,襯著蒼黑的岩石。

轉過帽盒峰,忽然,我們頭上那塊灰天變得更暗了,而且成了窄長的。這是哪裏啊?壁立在我們左右的是兩座高入雲霄的岩,黝黑、斬齊、聳拔,真像是一斧劈成的兩道巨牆。

我們夾在這蔽天的巨牆中間,仰頭望望那嶸的峰頭,忽然憶起屠格涅夫散文詩裏那篇阿爾卑斯山雙峰的對話來了,同行的人發現了這巨牆的名字。還得謝謝那箭頭,我們知道它叫“鐵城陣”。

深山裏的洞窟最引人緬懷原始生活。我們躡手躡腳地走過維摩洞,幽深,僻靜,心裏默默地摹想著史前時代。

中折瀑的地勢有點像一隻大甕,四麵為參差岩石所懷抱,甕口還有灰暗雲霧蒙蓋著。瀑布不算大,甕口距甕底卻極高,下有碎石小潭。瀑布傾注而下,隆隆震出一種鬱悶渾圓的響聲,至為怕人。這時瀑布又為甕口外麵的風吹得忽東忽西,飄搖不定,真像是在逞本領。

歸途,山雨終於趕到。摸著黑,我們文明的手電筒權充作原始人的火炬了。

次晨,去散水岩的道上,轉過玲瓏岩,沿著鳴玉溪前行。橫在天邊的是一簇奇特剪影,嵯峨環列,直想吆呼一聲截住我們的去路。有的拔地而起如幼筍(蠟燭峰),頂尖處還安著個朝天龜。在這叢起伏的岡巒上,還矗立著鴕鳥峰、寶印峰、金雞峰、伏虎峰、犀牛望月;名稱雖是當地人起的,那奇形怪狀也太逼人起實物的聯想了。

由此跨過謝公嶺便是去石門潭的路。這座紀念謝康樂曾攀登過的名山,本身是沒有什麼希罕的。但爬到山尖,下眺山腳田野阡陌,黑綠相間,真是一幅別出心裁的圖案。

越過山脊,老僧拜石的遠影漸漸出現在眼前了。雁蕩許多“象形的”山名我都不服氣,單獨老猴披衣和這老僧的形狀,真酷似一尊石膏模型。誰個大手掌拿一座高山做泥團,捏得這麼惟妙惟肖啊!

下了謝公嶺,隱在一片茁茂竹林裏的是東石梁。洞幽深而且陰冷,岩縫涔涔滴水。上麵築有三層樓閣,突出洞外。石梁便婉蜒橫在洞口,如一巨蟒。

我們一鼓作氣登上最高一層樓閣。二十隻腳咚咚地踩著單薄的木梯,那聲音是夠大的,更何況好事的旅伴又把銅罄和木魚一齊敲打起來呢!敲得黑黑洞窟裏,那位菩薩的金身也像驚謊得閃了亮。善良女人型的臉上仿佛溢出笑容來了。一對陳舊的燈籠,一串罩滿積年塵埃的銀紙元寶似在搖晃。嗅著那濃烈的麝香,承受著岩縫滴落下的沁涼水珠,幼時許多回憶夾著那惡作劇的罄聲向我接連襲來了。

去石門潭要走很遠的路,而且沿途淨是狹窄的田塍,泥濘不堪。然而一走到大荊溪畔,便覺得這段路是值得跋涉的了。

正如我不懂得為什麼有的山是一堆土,肥如一口母豬,有的卻一身嶙峋怪石,崇高傲慢,我也為流水的顏色而納悶了。不能說是天空的反映,壓在我們頭上的明明是萬頃灰天,疏疏朗朗地嵌著些碎雜白雲;然而橫在我們腳前的卻是那麼清澈,那麼碧澄澄的水,清澈到看得見溪底石卵隙縫的水藻。兩岸楓枝上曬著束束金黃的麥梗。這時,一隻竹排由上遊浮來。順流的水拖著小小竹排,排上的漁人閑怡地坐在一隻小板凳上補著漁網,水上印出一幅流動的鮮明圖畫。

我們登上靠岸的一隻擺渡,那老渡戶把我們載到對岸的石灘上,受過山洪衝刷的卵石在我們腳下擠出細碎笑聲。

方才那道溪水繞過石灘,終於為兩座壁立的懸崖夾起來了,狹窄、堅牢,果然是座石門。我們爬到左邊那麵崖角,下望石門潭,澄爽碧藍如晴空,隻有夢裏才會有的顏色呀!摩想在滿天星鬥的夜間,由崖角躍下,驟然一聲,墜入這青潭,冒出一個藍色水泡,即刻為疾流卷去——雁蕩山人蔣叔南正是這麼死的。聽本地人說,是因為他修橋補路,管教了山川,卻沒管教好膝下的兒子。

我們原路折回,趕到靈峰禪寺飽餐一頓。

聽名字,靈峰禪寺照理應是座古舊的廟宇,然而這四個隱世的字卻寫在一座潔白整齊如一學生宿舍的門樓上,橫排上下兩層樓都是單間臥室,遠望近觀都沒有廟寺的氣象。同行的人戲呼它為“靈峰新村”。

觀音洞是夾在兩崖的掌縫裏,遠望細窄幾容不下一人腰身;攀上石蹬,才知道洞裏依岩勢赫然築起九層樓閣。由洞縫外望,諸峰拱立,天地一覽無餘。

我們走過那些宿舍,登上最高一層佛堂。縫岩也滴著水,觀音金身端然坐在巨龕裏。積年的蠟扡淌滿了燭油。我們喝著小沙彌泡的清茶,讀著壁上萬曆年間的碑文。不知誰在佛前皮鼓上輕拍了一掌,洞裏即刻震起一陣隆隆如雷的響聲。

出洞之前,有人在洞口崖石上發現了一麵土地岩。迎著洞外天色側看,儼然是一尊就洞石天然雕成的土地爺。正麵看去,卻和別處一般凸凹,看不出一點棱角形象來。

在北鬥洞裏看了一些拓墨。下山時天色已近暮,立在果盒橋畔對靈峰重新回顧一眼:怪峰聳拔,清流急湍,真是壯觀!

四銀白色的狂顛

我們沿著山穀裏一片金黃麥壟西進,靈岩諸峰這時多浸在白茫茫的雲霧裏。山坡上開滿野杜鵑,栗鼠夾著濕漉漉的尾巴,在那嫣紅的小花叢中竄跳。鬆塔向上翹立如朱紅蠟燭,鬆針上垂掛著一顆顆晶瑩的雨珠。山婦光著腳站在道旁澗溪裏,采著溪畔山茶樹上的殘葉。幼竹比賽著身腰的苗條,蠶豆花向我們扮出一張鬼臉。這時,天空還有一隻鷂鷹莊重地打著盤旋,像是沉吟,又像是尋覓著遺失在天空的什麼獵物。

過了靈岩村,我們對著泛濫在觀音峰巔的雲海出神了。

幼時我常納悶天上雲彩是不是萬家炊煙凝集而成的呢,如今,立在和雲彩一般高的山峰上,我的疑竇竟越發深了。我漸漸覺得煙是冒,雲彩卻是升騰。是分別可不是字眼上的,冒的煙是一滾一滾的,來勢很凶,然而一闔上蓋子,關上氣閥,剩下的便是一些殘餘濁質了。升騰的卻清澈透明,不知從哪裏飄來,那麼紆緩,又那麼不可抗拒。頃刻之間,襯著灰色天空,它把山峰遮得朦朧斑駁,有如一幅洇濕了的墨跡;又像是在移挪這座山,越挪越遠,終於悄然失了蹤。你還在灰色天空裏尋覓呢,不知什麼時候,它又把山還給了你;先是一個隱約的遠影,漸漸地,又可以辨出那蒼褐色的石紋了。然而一偏首,另一座又失了蹤——

隱在這幅洇濕了的水墨畫裏麵,還有一道道銀亮的澗流,沿著褐黑山石,倒掛而下。

走下竹筍遍地的山坡,含珠峰遙遙在望了。

照日程上預約的,今天有五個著名瀑布在等待我們哪。

走進巍峨的天柱門,梅雨潭閃亮在我們麵前了。潭水由那麼高處瀉下,落地又剛好碰在一塊岩石上,水星粉碎四濺,勻如花瓣。

由梅雨潭旁登山扶鐵欄,跨過駱駝橋,羅帶瀑以一個震怒了的絕代美人的氣派出現了。她隆隆地咆哮,噴湧,抖出一縷白煙,用萬斛晶珠閃出一道銀白色的狂顛。然而憑她那氣勢怎樣浩蕩,狂顛中卻還隱不住忸怩,娉婷,一種女性的風度。看她由那丹紫色的石口湧出時是那般凶悍暴躁,瀉下不幾尺便為一重岩石折疊起來。中股雖疾迅不可細辨,兩邊卻進成透明的大顆水晶珠子,順著那銀白色的狂顛,墜入瀑下的青潭。

立在山道上“由此往雁湖”的路牌旁;我們猶豫起來了。憶起中學時候,在教科書裏讀到的“雁蕩絕頂有湖,水常不涸,雁之春歸者留宿焉,故曰雁蕩”那段話,望望隱在雲裏的峰尖,覺得不一訪雁湖真太委屈此行了。然而領隊堅主雨後路滑,天黑才能趕回,萬萬去不得。為了使我們斷此念頭,還說那湖麵積雖大,卻已幹涸了,下午可以拿仰天窩來補償。我試著另外約合同誌,終因團體關係,隻好硬對那路牌闔上眼,垂頭喪氣地循原路下山。

踏過一段山道,又聽見猛烈響聲了。這聲音與另外的雖不同些,它對我卻並不生疏。在我還不知道已到了西石梁時,便斷定這是懸瀨飛流的瀑布聲了。

梅雨潭的瀑布墜地時聲音細碎如低吟,羅帶瀑則隆隆如吼嘯:為了穀勢比較寬暢,西石梁飛瀑落地時嘹亮似雄壯的歌聲,遠聽深沉得像由一隻巨大喉嚨裏喊出的。走近了時才辨出,巨瀑雨旁還有晶瑩水珠墜下,在半山岩石上擊出鏘琅配音來。

太陽雖始終不曾探頭看看我們,肚子這隻表此刻卻咕嚕嚕鳴了起來。算算離晌午總差不多了,便在瀑布旁吃了午飯。一頓飯,兩眼都直直望著門外懸在崖壁上的“銀河”。我吃得很香,很飽,但卻想不起都吃些什麼了;隻記得很白,很長,滑下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