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還坐在正對著瀑布的那小亭子裏啜茶。一個白須老者臂上挎著一籃茶葉走來,說他的茶葉是用這瀑布的水培養的,飲來可吸取山川的靈氣,說得至為動人。
喝完茶,我們爬上那形狀酷似芭蕉葉的西石梁洞。橫在洞口的石梁真像一座羅馬宮殿的殘跡:幽暗、僻靜,充滿了原始氣息。一隻羽毛奇異的鳥,小如燕,翅膀抖顫如野蜂,叫出一種金屬的聲音,夾著洞旁隆隆的瀑布聲,把這洞點綴得越發詭秘了。
洞旁有一座用石塊堆成的小屋。牆隙縫裏伸出一根剖半的竹筒,像隻胳膊直插入由洞裏流出的淙淙小溪。竹心仰天,水便沿了那竹筒緩緩流入屋裏,竹心扣下,水依然流下山去。
我們正驚訝這聰明的發明呢,那小屋裏走出一個道姑來,微笑地為我們搬來一條板凳。
道姑的住所很簡單,三間矮房,簷下一堆幹柴,一個七八歲的小道姑正抱著一束幹柴走過,見了我們眼皮即刻朝下,羞怯怯地忙躲了進去,準是個受氣的小可憐蟲!
到了大龍湫,數小時內連看四個瀑布,眼裏除了“又是一片白花花”,已不大能感覺其妙處了。遊山逛水原是悠閑生活。若講起“時間經濟”來,就有點像趕集的小販了;東村沒完又忙挑到西村,結果不過成為一個“某年某月餘遊此”式的旅行家而已,對於雁蕩,我便抱愧正是這一種遊客。
也許是因為水來自雁湖,論氣魄,大龍湫比今天旁的瀑布都大(不幸是轉到它眼前時,人已頭昏眼花,麻木不仁),而且因為岩頂極高,壁成凹狀,穀裏透進不少風力。瀑布由岩頂湧出,便為風吹成半煙半水,及至再落下數丈,瀑身更顯縹渺。落地時,已成為非煙非霧的一片白茫茫了;隻見白煙團團,墜在潭裏,卻沒有什麼響聲。
瀑布旁褐色黑岩上刻著多少名士的題字:“千尺珠璣”,“有水從天上來”……然而最使我留意的,卻是刻在“白龍飛下”旁的一句白話題字:“活潑潑地”。不說和其他題名比較,僅看看眼前的萬丈白煙,再默誦那四個字,不免感到太煞風景了!
沿著大錦溪,走到能仁寺旁的燕尾瀑時,我隻記得天上徘徊著一片灰雲,山色發紫,瀑布掛在山麓,很小,像是燕尾。瀑布墜入了霞映潭。
來不及喘口氣,我們又撲奔仰天窩去了。
雖然沒緣看見雁湖,山上卻有這麼深一座水池也夠希罕的了。然而它不止奇,還有它的險哪!
我甩下外衣,一口氣由山腳領頭跑上去,原想搶先看看這奇景。拄了根竹棍,我竟爬到了山頂。待將到仰天窩時,路忽然為一壁立幹仞的巨岩截斷了。俯身一看,啊,好一座無底的大陷阱。
池水是黃的,池畔的土綿軟作朱紅色。靠近崖角還放了張石桌,栽有兩棵製造香燭的柏樹。這“天池”的主人(也許是管家)是一位和善的老農,那正冒著白色炊煙的三間瓦房便是他的家。這時,他還為我們端出幾碗茶來。
坐在那石桌邊,仰首,周圍環繞我們的淨是暗褐色的山,隻有玉屏峰下掛了幾道銀亮溪流。山穀裏是一片稻田,深黃蔥綠,田塍縱橫,似鋪在山腳的一塊土耳其地氈。
雖是陰天,這卻是個銀亮亮的日子,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夢境掛滿了長長的白練。
五一隻纖細而剛硬的大手
由馬家嶺下眺南閣村,不過是疊鋪在稻田中的一片櫛比黑瓦,三麵屏圍高聳,一麵直通遠天。天空這時正有一程白雲,折出灰色細紋,覆蓋著這靜寂的山穀。
走到山腰,漸漸可以辨出黑瓦下麵亂石累成的牆了,牆外是一片淺黃疏竹。一道白亮亮的小溪,接連著遠天,婉蜒鑽來,它浸潤了油綠的稻田,扶起金黃的大麥,沿途還灌溉了溪旁的桑麻,終於環村繞成一道水籬笆。
這時,黑瓦上麵正飄了片片炊煙。
走進了村口,隻見幾個穿了花格短襖的女人正屈下腰身,在溪畔浣衣呢。身旁一個兩三歲的孩子,伸出小指頭向著岸上指點。迎頭出現了一個男人,頭上扣著一頂舊戲裏醜角常戴的兩牙青呢帽,背著一束熟麥,蹣跚走過來,看見那個小孩,臉上立即堆滿了笑容。
隔著牆縫,我偷看這山村裏農戶的草垛堆了多高,徘徊在道旁的水牯是肥壯還是瘦削;它擺了擺那細得近於滑稽的尾巴,向我沉痛地叫了一聲。我還同那赤腳在河灘上放羊的女孩坐了一陣,隻聽她拋著卵石,低唱著俚俗的小調。隨了那懶洋洋的吟唱,落在溪裏的卵石啵啵冒著泡,畫起大圈套小圈的圖案。
秋天,楓葉一紅,我們就把它比作火焰;我卻不知道春天的楓葉,也可以旺盛得像火焰;上淺下深,那麼繁茂,那麼升騰,真似誰在春色裏放了把烈火。
我們走過人家,走過店鋪,終於出了村莊西口。村口外,那片田野在迎迓著我們了。
和小溪平行著,這石子路也長長地伸入綠野裏,接連著遼遠的天空。雛燕在溪上輕佻地掠出諸般姿勢,飛得疲倦了時,不定落在溪裏那塊石卵上,聽不見它的喘噓,卻看得見那赭色小尾翅頻頻扇動。
流到章大經(恭毅)墓前,溪麵展寬了。會仙峰由地平線上猛然躍起,隔著那棵碩大柳樹看它,細長柳葉形成一個框緣。
當我們踩著溪裏的亂石,奔向對岸的佛頭村時,溪畔正停著一頂彩轎,周身閃出燦爛的珠飾。襯著四麵素樸的山水,這華麗越顯得鮮豔希罕。一定是由老遠抬來的,四個轎夫正歇在石上,擦著汗。幾個短打扮的小夥子手裏各擺弄著一宗粗糙樂器,兩牙呢帽下麵,是一張篤實的臉。
出我們意料之外,轎簾大敞著:那穿了寬大豔紅繡袍,胸前紮著紙花,頭上頂了一具沉重冠盔的“俏人家”,大大方方地坐在轎裏,前額一綹海發下,滴溜著一對水汪汪的眼睛,望著隔岸的山叢呆呆出神。那裏,誰為這個十八九歲的少女安排了一份命運,像那座遠山一樣朦朧渺茫,也一樣不可挪移啊。
許多旅伴伸手向她討喜果。她仰起小臉來茫然望著我們,機械地把那隻密匝匝戴了四隻黃戒指的手伸到身旁那布袋裏,一把把掏出染紅了的花生糖果,放到那些原想窘她的人們手裏。
今夜,她將躺在一個陌生男子的身邊,吃他的飯,替他接續香煙,一年,十年,從此沒個散。這人是誰呢?溪水不泄露,山石不泄露,她隻好端坐在彩轎裏,讓頭上那頂沉重家夥壓著,納悶著。
大家感到了滿足,於是渡過溪流,直奔佛頭村而去。
走出不遠,一陣竹笛和二胡交奏聲由隔岸吹來,回頭一看,彩轎抬起來了,轎夫們正涉水渡著溪。
由佛頭村沿山道前行,便到龍溜。這是湖南潭的出口,不知是千年山洪衝陷的,還是天然長成的,浩蕩的潭水臨到下山時卻碰到這麼一塊古怪岩石,屈曲十數折,蜿蜒如遊龍,下為石閾阻住,水不得逞,又逆流折回,飛卷起狂顛的水花,銀亮洶湧如怒濤。擲下巨石,即刻便卷入湍流,看不見石塊,隻聽得擊碰如搏鬥的響聲。
湖南潭有三潭。上潭據說最為幽奇,為了天雨路滑,石不著足並且還得趕程去散水岩,便放棄了。
一個薄情的遊客,離開雁蕩可以忘記所有的瀑布,或把它們並了股,單獨散水岩,它不答應。它有許多逼人驚歎的:背景那樣秀美,竹林那樣蓊鬱,紫褐的巨崖拔地而起,瀑布懸空垂落,腳下那碧綠潭水裏還映出一條修長倒影,搖搖晃晃,散水岩好像憑一道銀流,貫穿了天地。
然而使人發呆的還是散水岩自身。幾天來,說到瀑布,你都意識到一個“布”的觀念,可是輪到散水岩,這布便為一隻纖細而剛硬的大手搓揉得粉碎了。你隻覺這隻無名的手在一把一把往下拋銀白珠屑,剛拋下時是白白一團,慢慢地又如降落傘般陡然分散,細微可辨了。半途如觸著一塊突出的岩石,銀屑就進得更細小了些,終於變成一種潔白氤氳,忽凝忽散,像是預知落到地上將化為一灘水的悲慘,它曳了孔雀舞裳,飄空遊蕩,腳步很輕盈。然而由於驚慌躊躇,又很細碎;越遊越散,越下墜,終於還是墜入下麵那青潭。有時觸著潭邊崖角,歡騰躍起,然而落到崖石上,崖石依然得把它傾入潭裏。
走過佛頭村一家門前,院裏正擠著許多看熱鬧的鄉民。我們好奇地探進身去,沒人攔阻,於是就邁進門坎。供奉著祖宗牌位的客堂很窄小,兩張方桌卻圍坐滿了賀喜的戚友。看了我們十個人拄著棍子,一直闖進來,他們很莫名其妙。
“看新娘子啊!”領頭的那位在喜堂裏嚷開了。大概是公公,一位頷下飄著一撮胡須的老人很恭敬又有點害怕地替我們攤開東屋的房門。屋裏很黑,新娘子穿了豔紅繡袍,直直垂立在牆角,還有兩個穿藕荷襖的小女孩陪伴著。
啊,新娘靦腆地抬頭了,臉龐那麼熟稔,不正是溪畔那乘彩轎抬來的姑娘嗎?在黑黑屋角裏,我依稀看見了一張淚痕斑斑的臉,喉嚨裏還不住哽咽著——
“新郎呢,我們也得見見!”那位不怕難為情的旅伴在門檻上敲著竹杖,又大聲嚷了。幸好這時那公公已知道我們不是歹人,他很殷勤地著人招待我們了。
廚房裏,這裏正煮著一大鍋紅飯。大師傅在灶間鏘鏗地敲著鍋邊,鐵勺一響,火團閃亮,他便又完成一碗豐盛適口的傑作,我們也嗅著了一股肉香。
隨著夥伴,我也登上那窄小樓梯。浙東住家的房屋大抵都是兩層小樓,如今才發現二樓低矮狹窄得很像輪船的統艙。走上樓口,由一堆稻草垛裏閃出一個滿麵紅光的小夥子,穿著一身嶄新如紙糊的長褂,微笑地迎接我們。
“大喜,大喜!”我們齊向他拱手道賀。
然而他搖了搖頭,順著他的手指,我們又闖進另一間黑漆的小屋。在那裏,像捉蟋蟀般找到了那個新郎,年紀不過十四五歲,羞怯,呆板,而且生成一對殘疾的斜眼!
一路上,我們都為那個姑娘抱屈,然而誰也無力挽回這剛剛拚湊起的安排。真似憑空落下塊隕石,胸間覺得一陣鬱悶。
瑰麗的山水,晦暗的人間。